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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双煞》番外《东流》(上)

老规矩还是先预警一下吧,这可能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番外。虽然梗在正文中早就埋好了而且提到了两次,但我相信不会有人想到的。(hiahiahiahia)
以及,这可能并不算一个快乐圆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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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方家大小姐方杜若年方二八,据说容貌清秀端丽,性格温雅淑仪,是养在深闺的照水姣花。方老爷是地方大贾,行商多年,黑道白道都走,做的是江湖生意,却不肯让自己的儿女染半分江湖习气。这几年道上多出不少抛头露面跑江湖的年轻姑娘,不知道从哪里刮起这等败坏之风,方老爷十分看不上。江湖里钱是好钱,人没有好人,他赚着江湖人的钱,是要给自己儿子投功名,让自己女儿嫁名门的。

方杜若本本分分地做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足足十六年,原是当得好好的,可她命中该有一劫,让她本来被锦绣绫罗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生,透出了一个缝。

她这一辈子,都可惜在这一条缝上。她透过这条缝,看见了一点不一样的光亮,窥得了一点不一样的风景,就很难在回去了。

她的日子本来古井无澜,她就应该安安静静心满意足地在玲珑闺阁里长大,长到十八岁,安安静静心满意足地坐上八抬大轿嫁给一个世家子弟,再安安静静地生出个儿子,安安静静过上四五十年,当个诰命夫人,死后立个牌坊,成就她这辈子最高的荣耀。这是她父亲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

可是她十六岁那年,司命星君在她人生里多划出一笔。她被贼人给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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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旻把手放在剑柄上,但并没抽出来。她调整呼吸,脚下落地无声,沉静地目视前方,实际却在感知周遭的情形。

她在一条狭长的巷子里,一百步之内,就会有敌人从她左前、正后两方攻上,正前方也许会有人放箭。而她的右侧也许会有陷阱或者埋伏,不能急于向那边躲。她已经在积蓄剑势,一出手必须先解决掉两个方向的人。

对方或许有五六十人,她是一个人,但对她来说难度并不算太大,杀光不是难事。但她速度要快,首先要保证人质活着。

她哥说如果没把握的话,只要偷袭救人就好,这次的任务只是救人并护送回去,不用灭门。但她问,能灭干嘛不灭,留着过年给流沙上贡么?

其实这活儿本是她哥的,她哥离得近,如果让她哥来这会人没准都送回家了,但要救的是个姑娘,那个姑娘的爹说,不能让男子贴身接触了,所以换她来。

这都是什么有病的爹?人命关天的事还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再说,劫她的贼人难道就不是男的了?要是贼人对这姑娘动手动脚了,那个爹难道不要自己闺女了?简直匪夷所思。

但无论如何,这伙歹人今天要死光,这是他们的命。

作战的时候,每一丝风的变动都要感受到。卫旻快十八岁了,该练的剑法都练全了,剩下的就是在武学和江湖里不断浸塑磨炼,提升境界和经验。她爹常这样对她和她哥说,“我打过的架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他们无从质疑,只能听信。

路还很长,而她要登顶。

 第九十五步,对方出手了。于此同时,一招横贯八方裹挟着电光劲气冲破了左右两侧的石墙,瓦砾稻草纷纷向两侧飞溅,这一片的房屋顿时都没了顶。

为的是快,所以她一上来就用这个,反正人质不在这边。虽然这招耗是耗了一点,她在一时间也只能使出一次,但解决对方这些人也用不上第二次。

卫旻在地室找到了那个姑娘,好像和她差不多大。人被绑着坐在地上,看起来没事,身上没有血迹,神智还清醒,就是披头散发的,脸也脏了。地下不进光,卫旻举着火把仔细照了她的脸,见她瑟瑟发抖看着自己,她问道,“你可有受伤?”

姑娘吓坏了,话也说不出,泪也流不出,哆哆嗦嗦地直躲。

卫旻上前替她割开绳子,“你父亲是叫方……方什么来着,他托我来救你的。”她再次问,“你可有受伤?能自己走么?”

方大小姐其实没受什么伤,顶多被粗绳绑得磨破了皮肉,主要是有些腿软无力。本来是还能勉强自己走的,卫旻撑着她从低矮的通道走了上去,但一到了外面,浓烈的血腥味传来,地上有躺得横七竖八的人,方大小姐一声没吭就晕过去了。

卫旻漂亮的一双眼眨了又眨,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没受外伤也没受内伤还能晕过去。别无他法,她把方大小姐往肩上一扛,提了轻功飞跃下山。

这边其他的善后交给她哥,她不愿多浪费时间,在山下找了现在已经成为一堆死人废人的匪徒的马车,自己赶着送尚在晕厥中的方大小姐回家。

其实卫旻自己觉得把他们称为匪徒是不太对的,对于马车里的方大小姐来说,那些绑架她的人自然是匪徒,但是对于她来说,那些人和流沙的区别只是,流沙比较强大而他们格外草包,本质上他们和她是一样的,流沙其实更匪一点。

但也不一样,卫旻叼着草赶车,漫无目的地想,鬼谷传人建立的流沙能和其他团伙一样么?他们继承的是纵横绝学,左右的是天下,眼界气度岂非一般江湖人能比?

卫旻想到刚才被自己捅了的那个头头,再想到自己的爹,云泥之别是不是。

她胡乱走神,身后却有响动,她回身掀开布帘,见里面的姑娘挣扎着坐起身来。

“你身体不适就躺着罢了,”卫旻对她说,“赶回你家需要两天,你撑不住的话今晚我们可以在途中的镇上休息一夜,你需要瞧瞧大夫么?”

——好像确实需要一个女的来救她。卫旻想。可要是没有自己呢?

方大小姐却没再躺下,她艰难地爬了出来,哑着嗓子,“多谢……我没有大碍,只是胸口闷,想透透气。”

卫旻往旁边让了让,递给她水袋。

她喝了水,细声细气地问卫旻,“请问你是……”

“我是救你的啊。”卫旻有点不耐烦,心想这莫不是吓傻了。

“我知道。”对方挤出笑容,有些怯怯地,“救命之恩无以言表,我的意思是,恩人你……呃小姐,不姑娘你……叫什么?”

卫旻想,真不用感恩,你家给了巨款的。我们流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有人出这么多钱杀你我们其实也办。

卫旻扭头看她一眼,突然对她有些兴趣。卫旻其实很少和与她年纪相当的女孩儿仔细接触,她哥和盖思行都是男孩,小思言比她小不少,家里有嬷嬷的女儿也在流沙总舵当侍女,但也不怎么接触,逸霞苑里紫女姑姑手下的姑娘们她只是混个眼熟,江湖里行走还是男人多。

卫旻发现自己对“正常姑娘”过的日子一无所知,她大体上知道“正常姑娘”不和她一样,但具体是怎么个不一样,她也是一片空白。

卫旻也笑了,露出友好可爱的样子,“在下卫旻。”她习惯性补充了一句,“流沙卫旻。”

虽然她觉得面前这位大小姐应该不知道“流沙”是什么。“流沙”是行走江湖中响亮好用的前缀,“流沙卫旻”一报出来就是金砖是通牒是震慑是威胁,昭示她的大有来头和牢固靠山。

但显然方大小姐无法解读“流沙卫旻”的深刻意义。

她想了想,问道,“是哪个字?”

“旻苍的旻。”

方大小姐“哦”了一声,“旻天兮清凉,天气兮玄朗。诶?却是像男孩的名字。你父亲怎么给你起一个男孩的名字?”

卫旻想,你要是知道我爹是谁,就明白他啥为何给我起一个男孩的名字。但卫旻想她一定不知道。她的名被人说是男孩的名,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没有回答,反过来问方大小姐,“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方杜若。”

卫旻听了便笑了,也引了一句《楚辞》,“山中人兮方杜若,你这名字取得倒妙。”

方杜若却惊讶,“你也读过《楚辞》?”

卫旻奇怪,“当然读过,我怎么就没读过。”

——不能因为我擅长打架就觉得我没读过书好不好。我们鬼谷传人都文武双全,文武,双全,既能斗智又能斗勇。我《鬼谷子》能倒着背下来你能么。

不过方杜若想得显然和卫旻不一样,她说,“也对,我爹说了,女子多少还是要读些书的。我爹还说,琴棋书画都精通了,才是大家闺秀风范,夫家才看得上,要是什么风雅都不懂,嫁过去了夫君不会喜欢的。”

卫旻:……………………

什么玩应儿。

——我爹说了,他打过的架比我吃过的饭都多。我爹还说,以攻为守是横剑术的特点,不进攻便是最大的破绽。即使力量不够也必须要进攻,要通过速度和剑势取胜,横剑术不仅在于招式之横,更在于剑势之横,剑势要深厚劲绵,不可犹豫不决。让剑和剑势都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才能将剑术发挥到极致。

显然,关于“我爹说了什么”,她俩好像不太能有共同话题。

而且卫旻很讨厌方老爷,方老爷死活不同意让一个男子来救她,哪怕要拖一天时间也要等卫旻赶过来救,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方大小姐,那这位小姐心中该如何做想呢。

当然卫旻没把这件事说出来。她想,如果换做她是方大小姐,知道了这种事,怕是要气得离家出走和方老爷此生永不相见。

——她气性比较大。她早年发现习武时她爹对她哥比对她严格,都要跑去找她爹闹一通。

卫旻没再接话,却发现方杜若有些惊恐地盯着自己肩膀处的衣服,她也低头看了看,是一块血迹,她捏了捏那块布料说,“没事,不是我的血,是沾上了别人的。”

但方杜若依然很惊恐,似乎又恢复了被绑着时的瑟缩,她颤颤巍巍地问,“你……你……你杀人了?你把那些人都杀了?!”

卫旻奇道:“当然了,不杀人怎么救你?”她仔细想想了,说,“但是我急着救你,也有可能有受了伤没死透的。”

方杜若感觉一口气没上来就要背过去了,顿觉自己从一个狼窝又掉进了一个狼窝,她这是什么苦命。

卫旻也一脸莫名其妙,他们不死你就要遭殃,我杀了他们你还怕什么?

就在这当口,卫旻察觉到周围一点异动,瞬间一手拔剑一手把方杜若推进车厢,跃起叫道,“不要出来!”

方杜若知道出事了,怕是抓她的歹徒又出现了,她趴在车厢里,大气不敢出,浑身发冷,手脚也是麻的。她其实从被劫持到被解救,不过也只过了四天,但这四天有如一辈子那么漫长,她以为自己一定是完了,之后所有的人生,所有的美梦,都被毁掉了。劫匪那么厉害,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就是要毁了她,毁了她爹,再毁了整个方家,她就知道自己不会那么轻易被救出去。那个救她的姑娘,看起来也不大,她其实不信一个姑娘家能打得过那么多劫匪,她也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外面那个姑娘打不过,那么接下来自己会怎么样,会被抓回去,还是当场杀掉?车厢外铁器相撞的声音像是催命的鼓点,方杜若每听见一声,心脏就收缩一下,她觉得自己又要恐惧得晕过去了。

是同一伙人,只不过他们在外面跑活儿没赶回来,所以有命多活了几个时辰。这个地方荒凉,卫旻直接用了他们的马车,估计是被认了出来。

那就是他们的不幸了,他们要是不主动找死,卫旻未必知道他们就是那伙人。

十来个汉子,卫旻没费太多功夫。她把剑插回剑鞘里。上车掀开帘子,“完事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车厢里的人影却是不动。卫旻以为她又吓昏过去了,不禁翻了个白眼,钻进去凑进了看,发现人是清醒的,看着她,直直流下两行眼泪。

卫旻挺怕看女孩子哭的。她顿时没辙了,蹲下来,蹲了半天,尽力安慰道,“没事了,你哭什么,都死啦。”

方杜若“哇”一下哭出了声。

卫旻更加摸不着头脑,“你是害怕他们吗?没事了现在,他们真的都死了。”

在卫旻的心中,最可怕的事是有人要杀自己,但只要自己打得过他们,把要杀自己的人反杀了,一切就都解决了。她无法知道,在正常人看来,“杀人”本身就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卫旻歪头看着方杜若哭,她努力回想着,自己小的时候,如果哭了,大人们都是怎么做的:他们抱着她,把她搂在怀里擦眼泪。

于是她有些笨拙地张开胳膊搂住方杜若的肩膀,把她揽到自己怀里,然后也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她的安慰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不用害怕呀,他们都死啦,你有什么好哭的呀。明天傍晚你就到家了。”

卫旻说着,想到方杜若的那个爹,突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道替别人难过是什么感受,她只是觉得自己一下没那么畅快了。

方杜若哭了一气,知道自己是在外人面前,也没有算真正脱离危险,最终还是收住了。她抽抽搭搭地问卫旻,还会有人来杀我们吗?

她用了“我们”。

卫旻想了想,如实做答: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抓你的那伙人到底还有多少流落在外面,而我们途中又能不能再碰上。

她看见方杜若的柳眉蹙得更紧了,满脸都写着“惊慌”俩字儿。

“碰上了就碰上了呗。是我们杀他们,又不是他们杀我们。”

“你当真……当真打得过他们?”

卫旻无语,实在忍不住不满:“他们都是废物好不好,你怎么把我和他们比。”

我,流沙卫旻,鬼谷横剑传人。竟然把我和那些破瓜烂枣比。真是岂有那个此理。

她站起来,“我们要抓紧赶路了。”停了停,“你要是害怕,就——”

想半天憋出一句,“你要是害怕就睡觉吧。”

……………………

方杜若第一次见识到有人安慰人,说要是害怕就睡觉的。她如何睡得着,自己待在车厢里更让她心下慌乱,于是还是爬出来挨着卫旻坐着。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格外相信这个十分古怪的年轻姑娘。她是她的大救星,是这荒郊野岭唯一能保护她的人。

方杜若偷偷看着旁边持缰驾车的女孩,她长得其实很好看,比她见过的那些公族小姐都好看。但她却穿着一身男装,言行举止像个爷们儿,还,杀人。方杜若现在信了,那个匪帮里的人真的都是她杀的,就说今天一天,她就杀了那么多人。

可是杀人的人并不是丑陋的恶魔嘴脸,甚至也不怎么吓人。而是,年轻,漂亮,白净,嗓音清脆甜美,还读过诗书。而且她是为了救自己才杀人的。

她和从前认识的那些小姐姑娘都不一样。天底下原来还有这种人。

方杜若有些怯懦地开口,“姑娘你……你……杀了……那么多人,不怕官家找上来吗?”

卫旻愣了,用一种看白痴的表情看着方杜若。

而且,卫旻想了半天,翻了个白眼,发现自己也解释不清这个问题。她只得简短地说,“江湖事江湖解决,不走官道。而且,官家人也打不过流沙呀。”

方杜若假装自己听明白了,乖乖地“哦”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疑惑,“那……我能再问问吗?”

“问啊。”

“你为什么来救我?你怎么知道的?我爹怎么认识你的?还有……流沙是什么意思?”

卫旻:……………………

合着这位方大小姐不知道她爹是做江湖生意的?她爹好歹也是半个江湖人。罢了,反正赶路也是无聊。卫旻耐着性子给她解释:

你爹是个大商人这你总知道吧?你爹也做江湖生意,而且做的不小。但你爹不会武功,你们方家估计也不是武学世家,那你爹和江湖人打交道万一得罪人了该怎么保命呢?就找江湖中厉害的组织攀附以求安全。我们流沙就是这样的组织,我们流沙和你们方家以前有些生意往来,大概合作得不错,这次江湖中有人和你爹结了仇就绑了你,想向你爹要钱。你爹脑子还算不差,直接把钱给了流沙,于是我们流沙来救你,而我负责这次行动。

最后,卫旻补了一句,所以你也不用谢我。我们流沙从来只有利益往来,不白送人情。

方杜若一定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卫旻想。可能她又要晕过去了。

方杜若听了个模模糊糊,一时间有点转不过个儿来,不知道自己是懂了一点还是更困惑了。而卫旻感谢她没继续问出比如为什么要叫“流沙”这种翻家底儿的问题。

方杜若呆坐了半晌,还是想要发问,她爹说女子多言多错,但对方无论如何也算是个女子,又是救了她的,又是她从来没见识过的一种,她忍不住想多想了解。

“你为什么要加入流沙呢?”

这其实不算是笨问题。流沙里有那么多人,或许每个人加入理由都不一样,人人有人人的目的,人人有人人的原因。只不过卫旻恰好是最没有目的和原因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她没原因,没目的,没有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流沙的人,流沙是她的家。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还真不好回答”,卫旻撇撇嘴,“我这么说吧,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加入方家呢?”

方杜若疑惑,“什么叫我加入方家,我就生在方家呀,为什么这么问。”

卫旻看她,“因为我的回答和你一样。我爹是流沙主人,我娘也是流沙的副手,我就生在流沙。和你姓方我姓卫一样,天生的,没得选。”

方杜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旁边怪异的女孩看起来就容易亲近多了,都是有爹有娘的人。而且这样算起来她们地位也差不多,自己的爹是方家的主人,所以自己是方大小姐,对方的爹是流沙主人,所以她也应该是流沙大小姐。

就是,这个,流沙大小姐,实在,有点,怎么讲,狂野。原来他们家的大小姐,竟然也要出来杀人救人。

她问,“那你今年多大了?我十六。我看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卫旻也“哦”了一声,这件事是她一开始就想知道的,“那我只比你大一岁,我十七了。”

确认了年纪相似,再说话就轻松多了。

“那你怎么打得过这么多人啊?”

“我从小练的呗。”

“流沙里的人都练的吗?”

“反正流沙里的人都会武功。”

“你娘也会吗?”

“我娘当然会。”

“你一直自己在外面么?”

“几年前是和我爹还有我哥,现在经常是自己。”

“我也有哥哥,我有三个呢,不过平时不太见得到,他们都在外面读书。”

“我只有一个哥哥,和我是龙凤胎,其实根本就没比我大。”

“那你……你许配人了吗?”

本来如果没有特别熟识,女孩子家是不好意思谈起这个的,但荒无人烟的地方人和人之间可能亲近得比较快,而且方杜若实在好奇对方这个问题,因为她太奇怪了,不知道是他们所谓的江湖里的人都这样,还是只有她如此。

“什么意思?”卫旻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叫许配人?”

然后她一扭头,发现方杜若用一种看白痴的表情看着自己。

(二)

方杜若觉得“江湖”未免太可怕了一点,江湖里的女子,每天穿着男装,杀人不眨眼,满世界跑,十六七岁了不仅没许配人,还压根不知道什么叫许配人。

她十三岁就许配给某个朝廷大臣的亲弟弟的孙子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秋天她就要出嫁了。但如今她被贼人劫了,如果消息传出去,不知道人家还肯不肯要她。她想到这个就心里说不出的害怕,被夫家退婚是奇耻大辱,不如死了。

而卫旻觉得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她一直用看白痴的心态看方杜若,觉得她什么也不懂,傻得要命。没想到她也可能用在这样的心态来看自己。

卫旻其实有点心虚,她明白那个“异类”其实是自己,不是方杜若。她之所以对方杜若感兴趣,愿意理睬她,是因为她心下始终想了解,这天底下除了她以外其他的姑娘,到底是怎样的。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所谓“正常女子”具体是什么样的。她活了十八年,其中有十三年都在流沙总舵里与世隔绝,她只了解流沙总舵,了解环抱流沙总舵的野山林,了解盖家的医庄,了解附近给他们两家种药材的农田,这曾经是她全部的世界。在那十几年里,她看着她爹出去,她娘出去,白凤无双他们出去,盖伯伯出去,但她和她哥不能出去,他们被告知只有长大了练好了剑术才能去外面。可能因为他们有足够大的地盘撒欢,也有足够多的玩物,所以儿时的日子很快活,没有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太大的像样。

后来她出去了,她和她哥仿佛两个横空出世的孩子,她才知道原来前十三年江湖里完全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闯荡江湖一开始很新鲜,后来逐渐习以为常。但无论她怎样来去,大多接触到了解的熟悉的都是“江湖”里的人和事。普通人对江湖中的事知之甚少,而她恰恰相反,她对江湖外的普通人的生活模糊不清。

她完全想象不出,如果她不是流沙卫旻,那到底会怎样活呢?

你看,她真的不懂什么叫“许配人”,但看方杜若的那种态度,这应该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她想来想去,这三个字从来没在她任何一个瞬间的人生里出现过。

 

方杜若吃了个大惊,她说,你真的不知道?怎么可能?你都十七了。一般十二三岁就定下来了,十七都该出门了。难道你父母给你定了,还没告诉你?

卫旻:什么东西。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你说清楚些。

方大小姐教养很好,她不会翻白眼。但她按捺着叹息,把本来应该由娘亲和教养嬷嬷给卫旻讲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然后笃定的推断:你家里人大抵给你定了亲事,只是没有告诉你。要不然……就是你们江湖人江湖事,可能不这样办?

卫旻心头浮现出她爹娘的样子,心道不会吧,这不可能,她完全没看出来她爹娘有这种意思。也从来没从听她爹娘说过这种事,她爹永远在谈剑术谈武功谈强者理念谈纵横捭阖之法谈天下局势之推演谈流沙公务,她娘永远在谈下毒谈解毒谈毒蛇谈草药谈珠宝谈华服谈胭脂水粉谈流沙公务。

反正没提过“许配人”这几个字。

啊,她这几年大了,她娘会和她开玩笑,“旻儿在外面有没有相中的年轻人啊,要是有中意的,千万记得对人家温柔些,人家要是不中意你,你可不能把人家给杀了。”

“………………”

她不中意江湖上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打不过她,撑死打个平手。江湖上的年轻人也很难中意她,他们都怕她,或者其实是,怕她爹娘。他们甚至有人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因为她脸上总要带着她爹娘的影儿,一半一半。

想到这里卫旻心头又笃定下来:担心这些做什么。别说她相信爹娘断不会没经她同意的情况下把她给嫁出去,就算退一千步一万步讲,她爹娘强行把她给“许配人”了,哪又如何?她固然打不过她爹,但很难打不过新郎,配一个她杀一个,配两个她杀一双,就这么办。

如此一思忖,卫旻心情又明朗起来,手中缰绳一抖,马车加快速度跑远了。

 日头落下去了,卫旻和方杜若在山包下的小镇落脚。若是卫旻自己一个人,她是不介意连夜摸黑赶路的,但想着方大小姐娇贵,被绑架了这些天,总得歇歇才好。这里据东西两个最近的流沙分舵都还有不近一段距离,就算花了功夫赶过去,再回洛阳方家还是要绕路。这镇子很小,人也不多,卫旻一时偷了个懒,就没再往分舵去,直接在镇上找了店家住下。

即使店家人不多,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方杜若也不太好意思就这样见人,卫旻威胁她,如果她不动地方就直接把她从一楼抡上二楼,她这才遮遮掩掩地跟她在她身后进了店里。

卫旻要了晚膳,简单的几样菜,二人都饿了,饱腹倒是足够。晚饭后方杜若有些怯懦地问卫旻,可不可以要些水,她想简单清洗一下,不用太多。态度很小心翼翼,生怕被嫌弃说她事多。方杜若这个大小姐当得倒没什么架子,不然就是这几天给吓怕了,卫旻想。她其实很理解对方的爱干净,遂指使小二送了一大木桶热水进来。

小破镇子小破店,房间就那么大块地方,劣质蜡烛却也照不亮堂,卫旻锁好门窗坐在阴影里,看方杜若羞羞答答地半褪了衣裳拿布巾蘸了水擦拭身体。看了半天,终究受不了她那股磨蹭扭捏劲儿,几步走到桶边蹲下,几下脱得只剩抹胸和底裤,抓起布巾按进桶里,哗啦啦大刀阔斧地擦起自己来。

终归都是姑娘家,方杜若脸红了那么一会,但很快发现也没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甚至胆大地偷窥起与她隔着冒着热气的桶的人。她使劲儿窥了好几眼,也没发现对面那个异常大力异常逞凶斗勇的姑娘长得和她有什么显著地不同,除了比她高挑一些比她骨骼大一圈,除了肩臂腰腹双腿的紧致流畅线条格外明显,其余姑娘家应该有的也都有。水汽蒸着她的脸庞,昏红的灯火映在身上,在这种情形下看她,她比白天面目柔和了太多,方杜若又觉得她没那么像男孩子了。

 

房内单就一张卧榻,两个瘦子方能挤下,她们二人睡着是没问题。卫旻用下巴示意方杜若躺进里侧,她却只盘膝坐在外侧闭上了眼睛,盘坐得规整。

“你不睡吗?”方杜若合衣躺下,再往里面挪挪,后背拼命贴着墙,“能躺下的,看,够睡。”

卫旻的背影对着她,淡淡的,“晚上要有人守夜,这是规矩。”

“那……你不休息明天……怎么办?”

卫旻嗤笑一声,“耽误不了送你回家。”想了想,还是缓和了语气补充道,“我一直都这样的,早就习惯了,你快点睡吧。”

方杜若听出来她语气里装模作样的耐心,却也听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可爱,她识趣地闭上了眼睛。这是她此生住过的最差的房间,睡过的最差的一张床,但也比劫匪的地室好过千百倍,她实在太累了,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方杜若是被晃醒的,她甫一睁眼,头就被被子遮住了,卫旻摁着被子,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讲,“不许出声也不许出来”。

话音刚落方杜若就听见了头上锋锐的拔剑声,与此同时是破窗的一声巨响。她浑身一激灵,心又狂跳起来。完了,又有坏人来了,她想。

被子没压严实,卫旻松手的一瞬间底下就露了一条缝,方杜若很想把那条缝拉严,把自己完全掩藏住,让自己一点光亮都看不见,这样她就可以欺骗自己说外面那些人发现不了自己了。但一动又不敢动,整个人僵硬地躺着,不知道自己是该闭上眼睛还是应该透过那条缝去看。

卫旻心里骂了一句,她未必是嫌来人难对付。她是愤怒。她不过是灭了一个屁大的小破帮,怎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找上麻烦,他们哪里来得这等能耐?再者,说好她哥善后,她哥是善给他姥姥了还是善给他奶奶了?

她眉头间戾气霎时笼上一层,冰锥一样刺像对面的人,是坚持不懈和方家过不去还是坚持不懈和流沙过不去,她目前还无法断言,但别说他们只有五个人,五十个也是一样的。

但真正打起来卫旻便觉得麻烦,房间里就这么大地方,左右横竖腾挪不开,她又不敢把对方往外面带——她不知道对方是否知晓方杜若的存在,若对方是直冲着方杜若来的,那她无论如何引不开他们。她不敢冒这个险,只能在方寸之间以一对五,连左手的剑鞘都拿来作攻击格挡用,让自己处于被包围的态势,以此牵制住五个人,确保他们分不出空去注意卧榻那边。

卫旻只觉得自己回去可以考虑一下练习双手剑。以她的资质,万一练出个左手横贯八方右手百步飞剑,鬼谷派乃至整个武林史上最值得铭记的就是她一人了。

好在这五个人并没有当年赵高手下的六剑奴那样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几乎谈不上“配合”两个字,卫旻逐渐摸出破绽,捅穿了两个。眼看就要顺利解决,门外却乱起来,有人大声呼喊着“走水!走水了!”声音尖利,很快淹没在楼下的吵嚷呼喊中。

天杀的。就是冲着她们来的。有人正面交接,有人放火堵死。

卫旻眉头皱得更紧,手中剑气暴涨一层,银剑挥舞得只剩一道虚影,力图在火烧进来之前脱身。但防不住对手三人已经无心攻击她,其中一人竟不要命一样的主动迎上了她的剑峰,一人阻拦着她移动,卫旻心道不好,只见她顾不到的第三人扬手往地上和墙壁上喷撒了什么,然后一刀将烛台打翻在地。

死士。卫旻咬牙。

房间外的火势已然凶猛,浓烟顺着门缝涌进来,这间房内也着了火,烟雾呛得人呼吸困难。

就算这样,床榻内侧被窝里的方杜若一声都没有出,卫旻甚至猜测她是又昏过去了。

实际上方杜若清醒得很,她一动都没动,透过缝隙,眼睁睁地看着卫旻和他们打抖,眼睁睁地看着卫旻的剑扎进两个男人的胸腹,剑尖从后背带着鲜血穿透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死人倒在离她不到六尺远的地方,再眼睁睁地看着火从地面飞速蔓延到天花板。

她一声都没吭。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至少做到了一点,就是藏得特别到位,她本来就长得细瘦,紧贴着墙趴在被里,看上去就像那一堆铺盖里压根没有人一样。

木架的两层小楼燃得格外快,转眼功夫房外怕已是火海一片,房内的木梁发出可怖的惊心的断裂垮塌声,房门已被火舌包围烧成一气,农烟四散熏得她直流眼泪,方杜若不得不无介于事地用被子掩着口鼻。有一瞬间她认命了,她前十六年从未作恶,从未踏出方家深宅一步,却要无端遭报应,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绑架,为什么一定要她死,为什么一定不放过方家。也许这就是她无力反抗的命,她娘告诉她的,女人要信命。原来果真如此,要她死她也得信。有没有原因,或许有,但她不知道。

她想放弃了。但是卫旻还在打,一边打一边艰难地躲避火势。在卫旻把剑插进最后一个人身体的那一瞬间,横梁上一个火球坠下来,正对着卫旻的肩头。就在那一刻,方杜若疯了一般从卧榻上跳起来,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一步迈过尸体,冲到水桶边舀了一大瓢水,使出此生最大力气冲卫旻泼了过去。

莫说方杜若自己呆了,卫旻也呆了一瞬。情况急迫,卫旻没空开玩笑说没成想方大小姐也能派上点用场,火苗已蹿到她们脚下,隔着鞋底地面也烫得厉害,她一把拉过方杜若要设法闯出去。

人受了刺激,一般是先崩溃,但若是受得刺激大到了一定程度——比如现在方杜若这样——反而会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来。方杜若直直盯着卫旻,睡前刚刚洗干净的脸又弄上了灰黑,但两只眼睛在熊熊火光下亮晶晶的,满眼写得都是坚定的“我不拖后腿,我绝不拖你后腿。”

可能方杜若的眼神太过于热烈坚定了,卫旻差点以为她想要传达的信息是“我是你坚强的后盾。”

还没等卫旻有所动作,只听一声巨响,窗框那一侧的顶梁烧塌了,整个一面墙壁变成了燃烧的火堆。门那边已经被坍塌下来的块料堵住,也正没命地烧着。两侧的活路都堵死了,很快整个二楼都要垮下去。

方杜若心落下去了,她闭了闭眼,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她说,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人家本来好好的,和方家的事有什么干系,却因为救她终究搭上了自己的命。人家也是有家的,她爹娘知道了要怎么办呢。

她还是又哭了,“对不住。是我欠你们的,是我们方家……”

问题是,她一句话没等说完,卫旻就抓过床上的被褥塞进水桶里,然后舀起一瓢水从自己头顶浇下来,浇了三四次,再把水淋淋的被子捞出来,劈头盖脸把方杜若给捂上了。

“抓紧我。”方杜若听卫旻说。她被背了起来,头蒙着,什么也看不见,她搂着卫旻的脖子,只记得脖颈处湿淋淋的温热触感。

爆破声好似就发生在她面前一样,和被火烧垮的房顶砸下来的声音并不同,轰响中还带着尖锐的蜂鸣,和铁器振动的嗡响,以及,她身体挨着的那个人的剧烈心跳。她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能同时听到这些本不能同时听清的声音。与此同时伴随的,是迎头而来的劲风,即使她蒙着沉甸甸的湿被,也能感受到那强劲的气流之汹涌,那些浓烟一时消失了,炙烫的空气也逐渐冷却。而她像被什么压住了,没法动,也没法出声,以为自己被风吹到了空中,再落到地上。她不知道卫旻是怎么做到的,她好像会飞,像一只鸟,或者是一头鹰。

等方杜若再次从被里哆哆嗦嗦地爬出来,周围已经变得宁静,她不知道是在哪里,只看到身后有树林,头顶是星空,夜风轻拂,晚虫阵鸣。

她晕头转向,疑心自己在做梦,或者已经死了,到了死后人要去的地方。

然后扭头看见躺在地上的卫旻,一手枕着胳膊,还翘着二郎腿,剑竖着插在土地里。

“我们……你……咳咳……”

方杜若想说话,可她嗓子呛哑了,一张嘴就剧烈咳起来,一肚子疑问只能被咳嗽堵回去。

“没水,忍着吧,天亮再给你找。”

卫旻看她一眼,目光又重新转回去看星星,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其实方杜若想问的问题很容易猜到,她自然想问卫旻到底是怎么背着她逃出来的,但是卫旻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再打量四周,猜测她们应该是在山上,更困惑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更不知道卫旻为何要来这里——看星星。

卫旻如今在方杜若心里已经近乎于神仙了,不然方杜若没法想通她是怎么从必死无疑的火场中脱身,还带着个累赘。就算卫旻一会指着迢迢银汉说她家在那里,她要原地飞升,方杜若现在也信。

方杜若嗓子火烧火燎地难受,她也不便开口,于是索性什么都不问,只抱膝坐着。

她注意到其实卫旻嗓子也有些干哑,身上和脸上都熏出片片灰黑。除此之外,并看不出她刚刚经历了什么,旁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鬼门关走一圈再回来之后的反映,在她脸上一概没有。一般人家里锅台着火了都要比她神情激动。

方杜若不是傻子。她记得白天卫旻说起“死了”和“杀了”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她刚才也第一次看见了卫旻打架的场面,再加上她现在如此平静如常的状态——方杜若觉得这些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习惯了。杀人、搏命、遇险,她都习惯了。就像方杜若可以平静地看着自己爹娶一个又一个姨娘回来,看娶回来姨娘们在家里没完没了地争风吃醋一样。就像方杜若的娘方夫人,也可以平静地甚至面带微笑地迎接自己夫君带回家的一个接一个的女人一样。都是习惯了。

人是最擅长适应的,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呢,只要经历得多了。

方杜若想着,却很难再害怕卫旻,同生共死过了——至少在方杜若心里是这样,人和人之间总会生出无用的亲近与信赖,而且人家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是为了救自己。她脑海中回忆起卫旻用剑和那些坏人打架的样子,快成一道人影,灵活得让人眼花缭乱,但又很有力,那么多男人都打不过她一个。其中有一个人被她用剑刺穿,大概她嫌他躺倒后会挡了自己,在她抽回剑、那个男人倒下的瞬间,她伸腿就是一脚,把那个男人踹得腾空翻了一圈,直飞到门口的大火里去。

回想起来,方杜若突然觉得那一脚很迷人,她有点想再瞧一遍。

——方杜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被坏人吓傻了,被烟熏坏了。

清冷月光下,卫旻的侧脸像精心雕刻的象牙雕塑一样。如果她正脸冲着你笑,很能看出属于年轻小姑娘特有的盈润脸颊和圆圆的毛茸茸的大眼睛,可她的侧脸硬挺得像个男人,鼻骨很高,笔直的一条线从额头顺下来,不像大多数姑娘的山根总是凹进去的。

她娘一定很美,方杜若心说,同时也能明白她棱角分明的侧脸的出处。。

她并不像个亡命徒,她一半秾艳一半英俊的相貌,不可一世的骄傲姿态,还有衣服布料上的繁美暗纹,用金银线绣的腰封,高马尾上串珠的发带,整块顶好的皮料制的靴子——方杜若作为中原第一富商的女儿最识货不过了,这些都是好东西,说明卫旻的千金大小姐身份不是方杜若的误以为,说明她的家底儿不比方家差。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何还要做这种事呢?冒着受伤甚至丢命的危险?每天出来打打杀杀?

方杜若不懂。

实际上,如果她不是在这种危难情况下认识卫旻,没有被她救,没有见她杀人,她大概能挑出卫旻数条毛病来,譬如走路步子太大,笑的时候露牙,敞着腿坐着,吃饭速度太快又吃得太多,见男子的时候目光直视对方不知遮掩……但方杜若得知她把那一个匪窝的人都杀光了,这种种毛病在“杀人不眨眼”“一脚把一个大男人踢飞”“能把她从大火中救出来”面前就什么也不是了。

只不过,白天方杜若猜想,卫旻是迫得无奈才成为现在这样,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一定是不得已。但现在心细如发的方杜若突然发觉,或许不是这样的,她暴露出来的优渥家境,十分厉害的打架水平,明显精心设计过的男装,别有用心的名字,昭示着另外一种可能的存在。

方杜若犹豫了半天,清了清嗓子,还是试探性地问卫旻:“是谁让你来救我的……我是说,你说的任务,是有人安排的吗?”

果然卫旻一副“这还用问”的语气,“我爹啊,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们方家找到流沙要流沙出手救人,然后我爹……”

卫旻顿了顿,还是隐瞒了本来是让她哥来救人这回事,直接说,“然后我爹就让我来救你了。”

“那……你爹……一直都让你出来……这样?”

卫旻显然没领会到方杜若话里的意思,她顺口反问道,“不然呢?我说过了呀,我爹是流沙主人,除了他谁还敢给我安排任务?啊对,还除了我娘。”

可能他们“江湖人”都这样?方杜若暗自想,反正他们这一家,听起来都非常,匪夷所思的疯癫。但紧接着方杜若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你说我爹是做江湖生意的?他经常和你说的那个……流沙……做生意吗?”

“对啊,难道你不知道?方大老爷和流沙生意来往有很多年了吧,我记得……”卫旻仔细想了想,“我记得我有一次看见了我娘的帐目,按上面记的,方家和流沙最早一笔生意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小呢。”

“而且,方家也不是只和我们流沙做生意,方大老爷在江湖里出名着呢,不然怎么会得罪人,也不知得罪谁了,指使下面的破烂匪帮把你给绑了。”

卫旻说着看方杜若一副震惊样子,奇怪道,“我还想问你,你真的一点不知道?我从前都以为你们方家也是江湖里的。”

方杜若摇摇头,没人和她说这些。她只是想到,自己的爹和这些怪异的“江湖人”竟然相交多年,但从来没听他在家中提起过,或许只是没当着她的面提起过。他是刻意的隐瞒么?“江湖”里的人和事,似乎都和爹爹的说教相反,他一定了解流沙才会求流沙去救人,那他是怎么看待流沙的呢?爹爹知道“流沙”里的女儿,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么?

方杜若突然心情古怪起来,她爹爹在她心中的也古怪起来,明明有些女人过着和她们不一样的生活,可她不知道,她爹或许知道,但她爹的教诲是,“全天下女子都是这样的。”

如果卫旻说的是真的,那就是爹爹撒谎了。有人不是这样的,还是她爹经常能接触到的一批人。天底下可能也不是所有的爹都和自己爹爹一样,如果卫旻说的是真的,那么天底下就有这样的父母,给女儿起个男人的名字,让她穿着男装,让她从小练武,长大后一口气打死一大群男人。

方杜若前十六年的认知在那一晚全然被颠覆了。她感到自己活在一个绫罗锦绣编织的美丽的谎言里,她被蒙蔽着,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但她又对别样的人生感到恐怖,比如卫旻的生活。

“你不害怕么?面对那些坏人和大火的时候?”

卫旻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有什么好怕的,我都习惯了,如果你身置险请一百次你也不会害怕。再者,你说他们是坏人,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她翻身坐了起来,凑近了方杜若,“如果有人拿重金给流沙,让流沙去杀你,我也一样做的。问题就是你太好解决了,不值那么多钱。”

卫旻眼看着方杜若惊恐地抖了一下,得意地笑起来,开心自己吓唬人玩成功了。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感到体内紊乱亏空的真气已经恢复成常态。她其实不算说实话,她还不习惯短时间内使出两次横贯八方,所以第二次用这招冲出火场时完全是硬来,使出来比较尴尬,乱七八糟的,更像横贯和稀泥,把她自己都嫌弃得一哆嗦,好在没有懂行的人瞧见。

她方才躺着一边仰望星空一边盘算,两次使出横贯八方间隔了大概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她记住了,等着看自己何时能练到在六个时辰内完整地使出两次最大威力的横贯八方。

卫旻拍拍身上的土,对方杜若说,“咱们走吧,下去后重新再找一辆马车。过来,我背你下山。”

方杜若不好意思地连忙摆手,“我能自己走!我能自己走!我可以的!”

卫旻已经出离了愤怒,她扬手往山下一指,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姐,您往下瞧瞧,等你下去,刚才死在我剑下的那几位胎都投完了。”

——方大小姐是蒙着头上来的,但没有蒙着头下去,所以下山之后她又学到了一个疯狂的词:轻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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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洛阳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夕阳斜照,将城内条条行道铺撒上一层碎金,方府深重的高门就无动于衷地矗立在阴影中。

方杜若几乎要流泪了,噩梦一般的几天,她像是从地狱转了一圈回来,此时再回到熟悉的场景,她竟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爹娘还是从前的爹娘,丫鬟还是从前的丫鬟,嬷嬷还是从前的嬷嬷,但有那么一个瞬间,方杜若觉得他们离她很远很远,像旧了的褪色的梦。

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卫旻抱着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方家一干人等先后上演了“父女抱头痛哭”“母女抱头痛哭”“丫鬟老妈子和小姐抱头痛哭”“一群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攥着手帕子假模假式地痛哭”等等年度苦情大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像方府里杵着一条不合时宜的人形木桩。

沉寂如死水方府如同一下子沸腾起来了,“大小姐回来了”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忙忙叨叨东奔西走,卫旻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

尽管方家有意留下卫旻用晚膳甚至留宿,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卫旻还是准备赶紧走人。洛阳城里有流沙分舵还有逸霞苑,她又不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何必和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混作一处。

她要走了,方杜若却拉住她,“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么?”

卫旻心不在焉地敷衍,“也许不会吧。”

“那……”方杜若咬咬牙,“那你会去哪里?我要是想见你,该怎么找到你呢?”

卫旻略一思索,“有笔么?”

方杜若让小丫鬟送来了笔和绢布,卫旻提笔“唰唰”写了几行,把绢布递给方杜若,“要想找我的话就派人将信送到这几个地方,哪一个都行,注明给流沙卫旻。”

她冲方杜若笑了笑,然后脚尖一点,便飞跃过方家的高高院墙。

她听得身后扶着方杜若的小丫鬟带着一点惊恐的声音,“大小姐,您别看了,我们快进去吧大小姐。”

卫旻突然很想回流沙。流沙总舵也好分舵也好,她只要回去,也有的是人点头哈腰地赶着叫自己“大小姐”。

卫旻有点赌气地想,谁还不是个大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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