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bo新id:林九莉

《卫家双煞》番外《东流》中

【说在正文前】

还是诚挚地在小伙伴们看文前做出提醒,这个故事可能和一些朋友们预想的不同,开始不同,结尾不同。再次讲这是一个和所谓“圆满”“幸福”不搭边的故事,但也无法用简单的BE或者HE来概括。虽然我不认为我自己能写出多么好的故事,但毕竟在我心里,一个故事如果只能用以上这些标签来概括,那一定不是个好故事。

之所以要写一个其实和卫练已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故事,一是我心里存在了这个故事所以要展现出来,二是我确实又我想表达的东西。在贴吧和老福特已经有一些小伙伴讨论故事的用意,当然用意也不会是一方面。我会在故事结束之后搞一个后记的。

还请喜欢HE的,和对方杜若未来寄寓了美好希冀的看文的朋友见谅,方杜若的困境时一个(在当时大环境下)无法解决的困境,就算是卫旻也无能为力的困境,所以给了她这样的结局。在贴吧里像各位看官征集了一个问题,在这里也问一下:

卫旻和方杜若之间最大的差距是什么?造成卫旻和方杜若之间最大的差距的根源是什么?

我在想,也许上述问题的答案是我从头到位始终围绕着写故事的archety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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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已经是卫旻收到的来自方府的第十八封信了。自然都是出自方家大小姐方杜若之手。

方大小姐写得勤,送信的人送得也快,卫旻给方杜若留的是几个离方府最近的流沙暗桩的地址,她派人把信送到那些地方,外封写上“流沙卫旻”四个大字,流沙的下属自然丝毫不敢怠慢更不敢遗失。

卫旻叹口气,将信拆开,一眼瞧见开头写着:阿旻亲启。信的分量不轻,捏上去厚厚一沓,她一目十行地读了,里面写得内容和她猜的差不多,不过是时值仲春洛阳最近花开得正好,这种花什么样那种花什么样,洛阳城里又发生了什么什么新奇事,方家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什么事,方杜若又做了新颜色新式样的裙子。然后接着是她最近又重温了《诗经》《楚辞》《庄子》中的某些篇,又有了新的见解和感想云云……

总之都是一些在卫旻看来细枝末节的事。而在最后一段,也是一如既往地询问阿旻近来可好,是不是又去了哪些新的地方,有没有遇到危险,在见不到阿旻的日子里,杜若一直在为阿旻担忧……杜若甚思阿旻,见洛阳城花开的好了,也想同阿旻一起看。什么时候阿旻再来洛阳,一定别忘了来方府看杜若一眼。

 

——字体清秀,行文流畅,言辞婉转诚恳。

卫旻大致看完,又叹了一口气,这一封信读得,以叹气始,以叹气终。

 

对面卫斐翘着腿一边喝酒一边说风凉话,“这方家大小姐不会是看上你了吧。你这救一个姑娘也能救出情债,不愧是我们流沙卫旻。我说你平日太像男人,你不听,现在怎样,被人家大小姐缠上了吧?”

卫旻狠狠白了卫斐一眼。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又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打量,笑言,“我把你介绍给方大小姐怎样?方大小姐若是真相中我,那只能可惜我是个女子,但人人说你我长得七分相似,年纪家世武功都一样,连名字都只差半个字。她若能相中我,也必能相中你,恰好你是男人,你便替我娶了罢了。”

卫斐不慌不忙饮酒,“那天下的伤心女子就又多了一个喽!谁不知流沙卫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江湖里喜欢我的姑娘能从长安城内排到城外呢,不能再多了。”

卫旻听了,冷笑一声,“我看哥哥你是找打了。”

卫斐把酒壶倒过来,光光的一滴也不剩了,他摇头晃脑地带出嘴角一抹微笑,“不劳妹妹费心。”

卫旻哼了一声扭身就走,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和卫斐打无意义的嘴仗上。

她回到自己寝殿,经过铜镜是却忍不住站住照了照自己。她以往很少想起来要照镜子,可今天她仔细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心道,我真的就这么像男人么?

可是到底什么叫“像男人”呢,而“像女人”又是怎样的?她娘那样?医仙儿婶婶那样?方杜若那样?

卫旻横竖没闹明白这件事,再瞧了一眼镜子里的人就离开了,盘算着自己什么时候再去洛阳。

 

那个时候卫旻还是清闲的,虽说大江南北都跑遍了,那是因为她自己爱出去在江湖里打打杀杀,没什么一定要她来做的事。她有一个十分热衷于独掌大权事事一肩扛的爹,他还是拿他们当孩子看,给他们兄妹俩安排任务是历练他们,不是他们非做不可。她爹看上去非常厌恶自己的儿女发表“为父分忧”这种说辞,要是跟她爹讲这个,她爹的态度就像有人跟他说他剑术不如盖聂一样恼怒。兄妹俩现在已经摸清了这点,第一千万不要问爹爹和盖伯伯谁能打赢谁,第二不要说想分担爹爹的重担。

所以那些年卫旻和卫斐的日子过得悠哉悠哉,经常满世界闲晃荡。而卫旻那几年总去洛阳。方杜若给她来信,求她再到洛阳的时候如果有空就去方家看看她自己。于是她便过去,有时候去洛阳并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只是因为方杜若想见她。

洛阳城被纵横交错的主街化为整齐的几块,方府就坐落在最繁华的地段上,坐北朝南,大门冲着正街,府内呈“凸”字形,最里边修了一个花园。方大小姐住在紧挨花园的里侧,街市车马声一概扰不了她的耳。

卫旻站在高处观察整个方府,里外进出都是人,唯有深院里一群女人住的地方最安静。出来的大多是丫鬟婆子一类,主子往往都在紧闭的门内,卫旻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是多少人。少数几个天气晴朗的午后,会有女人娇娇俏俏地走出来,前后簇拥着丫鬟,有扶走路的,有打扇的,有端茶的,有拿软垫的,走到花园里去,看看花,去凉亭里小坐一会,再娇娇俏俏地起身回去。卫旻多看几次就发现,没有一个女人出过方府的大门,她们连出自己的房间门都是有数的。

卫旻心内疑惑:这就是她一直好奇的正常女人的日子么?她们每天在房内都做些什么呢?

而这些女人里,除了方杜若和一个年纪大概还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是方老爷的女儿,其余都是方老爷的女人。她们有的甚至看上去不比方杜若年纪大多少。

卫旻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女人住在一个家里。她知道天子后宫据说有三千佳丽,但人家是天子。江湖里这种情况很少见,就算是那些帮派的头目,大多也只敢在外面偷腥,正儿八经带回家是很麻烦的。江湖中前些年还没有多少女人,卫旻的娘当年才如此出名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少见,而这几年抛头露面的女人越来越多,大概流沙开了个头,后来底下这个帮那个堂的老大们都纷纷效仿,让自己的女儿不论大小也纷纷满江湖跑。所以一些帮主阁主堂主娶的夫人,也都曾经是某些帮主阁主堂主的女儿,武功练得好不好先不说,性子都练得不太好,而且又都有自己的娘家背景撑腰,要是听说自己夫君把别的女人领进门,作闹起来非常让人吃不消。所以外面偷吃的有,敢带回家作小的几乎见不着。

但是在方家,这些女人都平安无事地住在一起——至少表面是这样。

而当时的卫旻还理解不了这些东西,她什么都不懂,对此一片空白,既不明白方家为何会住了这么多女人,也不会知道这些女人之间会产生什么故事。

 

卫旻每次去看方杜若,都两手空空的去,她也大概知道去看望人要送礼物,可是她不知道送什么,方杜若作为方府大小姐,她能缺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缺,总不能送她一把剑或一把匕首罢。所以卫旻没送过方杜若东西。

卫旻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找方杜若,每次都轻轻松松避开所有值夜的丫鬟婆子和外围守卫的男仆的视线,来到方杜若窗下,如果房内只有方杜若一人,她就大摇大摆翻窗户进去。有时候方杜若在窗口读书写字,她便故意从房檐倒挂下来,好吓她一跳。

去看她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卫旻在方杜若的房间里乱翻乱看,把桌上摆的小食都吃个精光。有时闲得无趣,便和方杜若下一回棋,一边下棋一边闲谈。通常都是方杜若问她这问她那,“江湖”到底什么样,她最近又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人什么有趣的事。卫旻讲起江湖里的事话就多起了,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一说能说到很远。

方杜若也会跟卫旻讲很多方家的事——她大抵也只有这些事可以讲。譬如方家里那些女人,幸好卫旻是好奇的,她似乎觉得那群女人们的日子很新颖,她问方杜若,你的那些姨娘们成日在房里坐什么呢?方杜若说,也不做什么,梳妆打扮,做做针线活,挑挑衣裳花纹样子,也没别的了,她们没什么大事,大事就是等着我爹去看她们。

卫旻皱眉:她们不无聊么?

方杜若说,“许是无聊的吧,因为无聊,所以才会计较芝麻谷子大小的事情。她们每天都在算计,谁得的布料比自己的好看,谁的簪子比谁好之类。谁要是多得了首饰或者少得了首饰,必定要被其他人暗暗记在心里,私下相见拿出来说道。”

连方杜若都觉得她们无聊,她是未出阁的大小姐,在方家地位自然比她的姨娘们高,新的东西送进来都让她先挑,她暂时还不用加入为了一支簪子明争暗斗的无聊生活中去。

卫旻想,他们方家难道很缺簪子么?看上去完全不可能,可是这种东西为什么还要如此计较。她问方杜若,“那你娘呢?你娘也缺簪子么?”

方杜若已经预想到了卫旻在这种事情上的无知,她没纠正,只是说,“我娘是正房,正房要端正宽和,不能和做妾的一同争风吃醋,不然像什么样子。只是……”

有些话方杜若从来没和任何人讲过,她不能讲出来,但和却卫旻可以。

方杜若说,“只是我娘的宽和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我娘她……她心里是记恨那些妾室的,她只在心里记恨,从不说出去。我爹很久都不去我娘那里一次,有时候我晚上去看我娘,她一个人就在房里悄悄的哭……”

她总算,把这些话说出来了。

卫旻歪着头思考了一会,说,“不会吧。我之前在花园里见过你娘和你那些姨娘在一起,她们说说笑笑的,我看她们关系挺好的呀。”

方杜若苦笑了一下,心里像是猜中了什么,她笑着说,“阿旻,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别厉害,什么都知道,能做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傻得像个孩子,最简单的事都不懂。”

卫旻没好气地瞪方杜若一眼,“我又怎么了?我不懂什么?”

方杜若笑盈盈地看着卫旻,“阿旻,在你家里,你爹是不是只有你娘一个女人,你也没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对不对?”

卫旻奇怪道,“不然呢?而且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杜若低头笑了笑,拿着小剪子侧头剪起灯花来。

挺好。她想。阿旻也许永远不会明白,那些女人不是缺簪子,簪子并不重要,簪子后面代表的恩宠才最重要,能让人发疯。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卫旻,“你娘也像你一样么,做男子打扮?”

“没有。我娘才不会穿成我这样呢,她喜欢红色的裙子和金子的首饰。她的裙子和你们穿的也不一样——”卫旻说着伸手在胸前比划,“领口开到这里,然后,裙摆开叉到腰——”

方杜若:………………

她不知道卫旻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只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有些面红耳赤。

“那……你爹……对你娘好么?”方杜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这我怎么知道?”

他俩好还是不好,总不能让我们看见,而且好又是怎么样,不好又是怎样呢,卫旻心说。但她略略思忖了一下,在她的印象里,爹娘总是在一处的,要么一同出去,要么一同在寝殿里,要么一同在书房里,成日都是。有时他们二人在的寝殿和书房白天都是门窗紧闭的,很久都不允许任何人进去。走神到这里卫旻突然心里怪异起来,感觉自己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连忙终止了思绪。

“应该是……好的吧。”卫旻补充道。

——流沙那么大,两个人如果不想待在一处,完全避得开,甚至完全不想看到对方都能避得开,如果成日都在同一间房里,那肯定还是因为愿意。

“你爹真的……从没娶过姨娘回来?”

卫旻笃定地摇头:“从来没有。”

会被毒死的。卫旻笃定地想。一定会被毒死的。

 

——————

对于方杜若来说,卫旻的来临就像是一道光。

那本应是艰难痛苦的日子。方大小姐被贼人掳了,消息纸包不住火,传得满城风雨。本来就有那么多人等着看方家的笑话,他们怎么能轻易放过呢,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那些谣言就像是最毒的毒虫,从耳朵里钻进心里。方夫人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内以泪洗面,而方老爷已经很久没来看望过方杜若了。

消息最终传到远在长安的方杜若还未过门的夫家那里,对方把亲事退了。他们不能把一个有污点的女子娶进门。

她方杜若,什么也没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变成了一个身败名裂的女子。

方杜若本来应该寻死的。被人说成丢了清白之身,又被夫家退了婚,如果自己寻死,或许还可以自证清白,被封为一个烈女,光荣门楣。

可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死,她还要等着阿旻来看她呢。偌大一个洛阳城,只有阿旻一个人能给她带来快乐,阿旻才不在乎她是不是丢了清白是不是被夫家退了婚,是阿旻一个人把她救回来的,那天晚上火势那么大,房子都坍塌了,阿旻却能背着她闯出去。就算是为因为阿旻,她也不会去死。

阿旻有时候隔三差五就来找她,但有时候半个月或者一个多月才能过来一次,但是没关系,盼着她也是好的,起码有个盼头,总比回头注视快要淹没自己的烂泥污水好。

阿旻从头到脚都是神奇的,像个神仙。她能避开方家所有人的眼睛跑到她的闺房里,而且从来不走门,都是从窗子进来,经常就坐在窗台上,满眼都是鲜灵灵的、飞扬骄傲的神色。她脸上有方府里的女人脸上从来找不到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自由。

阿旻去过许多地方,她去过西北、南疆、巴蜀、百越,见过大漠、长河、山脉、湖泊。有的时候和她家人一起去,有时候就是独自一人,骑着快马,背着长剑。

方杜若甚至在某些时刻不再觉得她的江湖可怕了,如果那里的人都可以这样自由的话。她羡慕阿旻,但想到自己,又觉得无能为力,如果想要自由就要和她一样,习武、打架、杀人,那么自己敢么?很可能不敢。

所以方杜若觉得自己只能向那光芒努力看一看,投注一瞥目光,像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只有如此。

她迷恋阿旻,迷恋她身上迥异的神秘的气魄,迷恋她的举手投足,也迷恋她带来的故事。

 

在阿旻的故事里,她的家,也就是流沙,是一个宛若仙境的地方——至少在方杜若的想象中是这样的,她觉得卫旻跟她讲的流沙和在流沙里的童年生活,其遥远和梦幻程度丝毫不亚于阿旻说她家住在月亮上的仙宫里。

阿旻说,流沙总舵是个特别大的地方,她小的时候觉得很大,现在也不觉得小。包围着流沙总舵的,一半是和迷宫一样的遮天蔽日不见阳光树林,那片树林会吃人,里面充满了毒气和毒物,要是走错了就会丧命,但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说闭着眼睛都能走对路。而包围流沙总舵的另一半是连绵的山谷和山脚下的田野,没有外人能进来。

阿旻和她的哥哥,以及另外一个她师伯家的男孩,总是在这一片玩耍。春天和夏天,他们在山中追逐山鸡和野兔,把抓到的山鸡和野兔带回家让厨子给他们烤着吃。山脚下还有绕山而过的小溪,水不算深,也很干净,在炎热的夏日他们光着脚在小溪里玩,踩着溪底光滑的鹅卵石,如果不习惯的话会经常摔进水里,但他们走得多了就谁也不会摔跤。他们互相泼水打闹,十分凉快,有时候闹翻了打起架来也会捡鹅卵石互相砸,把对方按进水里让他起不来。小溪里也可以捉到活物,他们用木剑扎鱼,抓了蚯蚓钓虾和螃蟹,带回去都被厨子做成菜。山里时常有野果,都是可以吃的,味道酸甜,他们有时会把野果装进竹篓里,然后浸到溪水中,只要浸上一两个时辰,野果就变得冰凉沁人。等到了秋天,附近的农田都开始收割,他们就去田野里玩闹,在高高的谷堆上蹦来跳去,在金黄的麦地里打滚,那些农户也不敢阻拦。冬天一下雪,他们就打雪仗,或者一口气在宫殿后面堆好多好多雪人。

方杜若难以想像这样的童年,别说是一个女孩,就连方府的少爷们,都只是在高高的天井里长大。方府也很大,但都是精致的庭院和稀有的花草,到处都是下人,小孩子从小就要有规律,不能乱跑乱跳。

阿旻说,流沙里也有那些景致,在住的宫殿后头,有石雕,有长廊,有莲池,有凉亭,但是那些都没有山里好玩,这些人造的景致都是假的,是死的,可山是活的,山里的树木,野花,蘑菇,动物,鸟虫……都是活的,连土地都是活的。

这些在方杜若听起来已经很神奇了,但阿旻还会跟她说听起来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阿旻说她爹爹有一个属下叫白凤,轻功厉害到可以像鸟一样自由地在空中飞翔,白凤也特别擅长养鸟,他还懂得跟鸟交流,能听懂鸟说的话,他养了许多许多种鸟,流沙里专门有一块地方是给他养鸟的。在他养的所有鸟中,有一只特别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可以让好几个人坐在鸟背上,被鸟载着飞上天空。白凤有个任务是每天都乘着大鸟在流沙上空巡逻探察,所以他们几个孩子经常让白凤把他们也带上,乘着大鸟飞上天,俯瞰整个流沙和群山。

方杜若问,你们不怕掉下去吗?阿旻说,有什么好怕的,那只鸟可聪明了,如果有人掉下去的话一定会冲下去把人接住的。而且白凤功夫很厉害,就算鸟儿接不住他也能把人捞上来。

……

方杜若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鸟,阿旻怕不是在编故事骗她。

……

阿旻又说,她爹还有一个属下,叫无双。无双是个巨人,有正常男人的两倍那么高。但他却是个傻子,只能听懂别人说话,自己只会“啊啊”地叫。最奇特的是,这个无双曾经受过重伤,差点就死了,可是公输家族的公输仇救了他,公输家族昔日以机关术闻名天下,他在无双身体里加入了机关,用机关修复了他的身体,从此江湖上的人都叫他“机关无双”,现在机关无双的肩头就是一个大齿轮,镶在他身体里,他一走路,那个大齿轮就咔嚓咔嚓地转起来。无双钢筋铁骨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他们小时候经常骑在无双肩膀上,让无双满山林子跑,带他们兜风。

……

方杜若想,我的天哪,为何多么稀奇古怪的人阿旻都认识?她爹到底有多少如此耸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的属下?

……

阿旻还说,她娘其实起初也是她爹的属下。在秦亡之前就认识了,后来跟着她爹一同在江湖闯荡,生了她和她哥之后依旧跟着她爹在江湖闯荡。她娘特别喜欢蛇和毒药,养了一蛇坑的毒蛇,足足有成百上千条……

卫旻这段没讲完。因为话刚说到“成百上千条蛇”,方杜若神情就变了,整个人吓得花容失色。卫旻很无语,你跟她说有人养了成百上千只鸟,她满眼都是向往和赞叹,可是跟她说有人养了成百上千条蛇,她快要吓过去了。

……

方杜若惊恐地想,阿旻她爹娘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有女人喜欢养那么多毒蛇?为什么还会有男人喜欢养那么多毒蛇的女人?

……

方杜若问:你爹娘不管教你和你哥哥么?

卫旻:管啊,如何不管。我们从小跟着我爹学剑法和武功,成天被我爹责罚。有时候罚我们扎马步,有时候罚我们抄剑谱,有时候罚我们把招式多练一百遍。我们以前也挺淘气的,爹娘给我们请了个教读书写字的先生,我和我哥调皮,把先生给绑了,脸上画了个王八,把他挂到树上去了。

方杜若:………………然后呢?

卫旻:然后就被大人罚了呗。

方杜若:………………

她心说,我要是你爹娘我也得罚你。

卫旻:我记得好像被罚站在水缸沿上扎三个时辰的马步,回去还要抄书二百遍。

方杜若:什么叫扎马步?

卫旻从窗台上跳下来,给方杜若展示了一个标准的马步。

方杜若咋舌:这要你们扎三个时辰!还站在水缸沿上?!你们怎么做得到?

卫旻:这算什么,都习惯了,我们从小天天扎。扎马步是打底的功夫,习武的人都得从小扎马步的,这个底子要是打得不好,将来武功很难练好。我讨厌扎马步是因为太无聊了,连话都不让说。长大的好处就是——再也没人罚我扎马步喽!

方杜若:…………

她现在已经不觉得卫旻一个女孩从小跟着父兄一起练武奇怪了。跟“有人乘着大鸟在天上飞”“有人身上装了个大齿轮”“有人养了千百条毒蛇”相比,这实在算不得奇怪了。

……

后来回想起来,这是方杜若人生中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是偷来的,是背着人的。

阿旻经常在睡前出现,坐在对着她闺房窗子的树上,她见了就假装睡下,只留两盏灯,等下人走远,阿旻便跳进来,一丝声音也没有。

有几回她们说话声音大了,惊动了嬷嬷,阿旻先听到了,方杜若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消失不变,她动作太快了,连方杜若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而等到嬷嬷走了,阿旻又一下从房梁上倒挂下来,把她吓了一跳。

阿旻还会去方府厨房偷东西吃,她说她饿了,要去厨房偷点吃的回来,方杜若还没来得及问她知不知道方府厨房在哪里,她人影已经没了。过一会她端回一盘烧鸡,甚至还在厨房里热了,问方杜若吃不吃,方杜若吃不下,她就一个人吃个精光,再飞快把盘子送回去。厨房守夜的人好像看不见她一样。

有时候夜深了,阿旻就留在这里睡下,两个人躺在同一个床上,同一个被窝里,方杜若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气息,像一株野植一样清新凛冽的香气。她凑近了使劲嗅嗅,阿旻就笑起来,“你干嘛呀?”一边嬉笑伸手挠她痒痒,方杜若挣不过阿旻,两个人在被窝里闹成一团。

阿旻会赶在清晨嬷嬷来叫方杜若起床之前离开,她醒得很早,方杜若常常被她起床穿衣的动作弄醒,半明半晦的晨曦中她默默地看着阿旻坐在床边的背影,看她穿上衣服,蹬上靴子,束好头发。

方杜若看着看着会恍惚,觉得阿旻是一个男孩子,在不太清晰的光线中看去。她的背影就像一个纤细一些的男子。方杜若疑心挨着阿旻睡觉和挨着一个男人睡觉是一样的。

不,那些男人也不如她,大部分男人都没有她力气大,都没有她能打,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把他们打倒,踹飞,踩在脚下。

方杜若经常不无遗憾地想,如果阿旻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那么她是不是名正言顺地和阿旻在一起,她可以求阿旻带她走,让她一直留在阿旻身边,没名分也可以。

可是方杜若再一想,如果阿旻是个男人,她也许根本没有机会认识阿旻,她也不会敢于和一个真正的陌生男人亲近。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如此奇怪。

方杜若知足了,她甚至不怨恨自己被贼人绑架,毁掉了还没有真正开始的人生。因为如果她不是被绑架,她也无从认识阿旻,她的阿旻。

如果不认识阿旻,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人过着和方府里的人完全不同的日子,他们有完全不同的活法。而有些女人也不和方府里的女人一样,只活在逼仄的方寸大的房间内,从来身不由己,被人摆布,只等着被父兄嫁出去,嫁出去之后为了争夺一点点男人的宠爱而丢掉所有的脸面。可你看阿旻,她的世界是一整个容她鲜衣怒马舞刀弄剑的江湖,从来不是什么玲珑闺阁。

阿旻永远光芒万丈,烈火骄阳。

而她自己。方杜若很清醒,她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出嫁的,不管她愿不愿意。终究会有冰冷的淤泥苦水覆上她,将她没顶,她能做的,就是尽力在被淹没之前窥一眼从没见过的光。

这已足够,让我感激你。


(四)

 

卫旻二十岁那年跟着流沙去齐鲁待了一段时日。回到家后闲了几日,想起有三四个月没去洛阳了,便又赶去洛阳瞧瞧方杜若。

方杜若脸色不太好,卫旻直觉是要发生什么,她问方杜若最近是不是病了,可方杜若看着她,唇色苍白,但脸上还带着微笑。说,我要嫁人了。

卫旻吃了一惊,抬眸问道,“嫁给谁。”

“洛阳丁家的大少爷。”方杜若很平静,好像谈论的是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我爹说,我本来就已经给方家抹了黑,如果二十岁还嫁不出去,整个方家更要在城里抬不起头来。方家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就算丁家家世不如方家,也得嫁了。”

他放屁,他说的都是屁话。卫旻心里骂着,但她不可能把这话说出来。

卫旻知道,就算方杜若现在平静的笑着,也绝不是开心的笑容。她并不开心,连粗枝大叶的卫旻都感受到了。

“你不愿意嫁给丁家对不对。”卫旻说。

“也没什么。”方杜若低头看杯中在热水中翻滚的茶叶,“嫁给长安陈家和嫁给洛阳丁家,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谁都不认识,所以也没什么分别。”

方杜若抬头,热水的水汽留在了她眼底。她轻轻地叹气,“我娘告诉我,所有女人都是哭着出嫁的。大家都一样,别人能受着我为何不能呢。做女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两个字,一个是‘忍’,一个是‘受’,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就是‘受’是要让自己心甘情愿,接纳一切,接纳自己的命,只有心甘情愿的‘受’,才能活得下去。”

卫旻一时无话可说,只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方杜若。

方杜若笑笑,“对我来说,不能嫁给我喜欢的人,嫁谁都无所谓。”

卫旻觉得喉头发紧,她看了对方一眼,心里仿佛撞进了一个答案,她又把目光迅速移开了。流沙卫旻什么都不怕,但现在却不敢看方杜若的眼睛,也不敢接过她的话头,询问她,“那你喜欢谁。”

那你,喜欢谁。

她不敢听到答案。

卫旻兀然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方杜若,手握紧了身侧挂着的剑。

但凡自己是个男人。但凡,她自己是个男人,不管喜不喜欢方杜若,只要方杜若喜欢自己,自己就可以把她偷走,劫走,正大光明地抢走,最好搞一个最大的声势,在成亲当天抢一波亲,杀一波人,轰动整个洛阳城,多热闹,多风光。流沙卫旻怕什么,流沙卫旻什么都干得出来。

可是流沙卫旻不是男人。

 

卫旻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对方杜若说,我去把丁大少爷杀了。

“我去把丁大少爷杀了,大不了我把他们全家都杀了。你放心,人命都算在我身上。”

可是方杜若哭了。她哭着说,阿旻,你不能杀人,丁家人都是无辜的,这不是你们的江湖,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人。

卫旻的心也无尽向下落下去。是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认为不能随随便便杀人。可是她杀孽太重了,她的一家人都杀孽太重了。这也是她的命。

“而且,阿旻,杀人就有用么?你杀了丁家,我爹也会把我嫁给别人家,我最终还是要嫁给我不认识的男人,天下男人那么多,阿旻你杀得完么。我已经是洛阳城的话柄了,丁大少爷若是突然死了,只能再给我多加一个坏名声,让整个方家更丢脸面。”

方杜若站起身,轻轻抹掉眼泪,走过去拉住卫旻的衣袖。

“阿旻,我只有一个希望。我成亲那天,你能不能来看一看我,哪怕我没机会看见你,你可不可以,远远地看一看我。我知道你在看着我,我就知足了。”

这算什么呢?卫旻心里像起了涟涟雾汽,前所未有的笼罩着她。就连她面对盖思行的时候都没有如此茫然无措过,她和盖思行之间像是青天白日一样透底,那根看不见的线握在她手里,她想放就放想收就收想一刀斩了便斩了,没什么好看不懂的,也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可是到方杜若这里呢?方杜若拿她当什么?她又拿方杜若当什么?

救人救出的孽缘。没想到她是个女的也能救出孽缘。

难道合该怪我像男人么?

但是卫旻最终什么都没表示,最难过的不该是她。她甚至脸色都丁点没变,只是反手握住了方杜若细瘦的手腕,说,“好。你放心,我一定去看你。”

 

方杜若的婚事惊动了整个洛阳城,迎亲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将洛阳一条主街都带出了红色,街头巷尾都是看热闹的人。

卫旻坐在逸霞苑的楼顶,看着那长长的队伍过来,敲锣打鼓的。她远远地看那新郎官,看不出美也看不出丑,只是个长相平庸的人。新郎后面就是载着新娘的喜轿,八人抬的,够气派了,看上去也隆贵得很。

可是新娘子并不开心。卫旻猜方杜若已经在里面哭了。

你命不好,卫旻心里对方杜若说,你没喜欢对人,你起码应该喜欢上一个男人。如果那天救你的是卫斐,而你喜欢上他他也喜欢上你,那他就会在此刻从天而降,以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姿态把新郎官掀翻在地,其实不用杀人,因为这底下一个会功夫的没有,杀人太跌份了。然后呢,他把你从喜轿里拉出来,红盖头一掀,揽着你的腰,脚尖一点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不,这样闹的不够大,要骑上新郎那匹马,然后拔出剑来,威胁说谁不听话就杀了谁全家,然后命令整个送亲队伍掉头,直接把喜轿送到流沙总舵门口。

可是你没碰上对的人。她连阻拦你嫁给你不想嫁的男人都做不到。

你为什么不让她杀人呢?你嫁一个她杀一个,其实她也做得到。

 

原来有些事情终究是无能为力的。卫旻跟着迎亲队伍飞跃了大半个洛阳城,最终看着方杜若从那顶红通通的轿子里出来,被好几个人搀进,蒙着红通通的盖头,送进了丁府三进的内室里。

她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情确实不是把人杀掉就能解决的。世上也不是只一个方杜若,也不是只这一个方大老爷,也不是只一个方府。他们江湖人可以不遵循的某些东西,世上大多数人都要俯首于此,从生到死。

确实没有办法对抗。 

 

卫旻那一刻无比想回到江湖的鲜血白骨里去。

哪怕是做一个恶人。

 

 

——————————

 

丁家也是多年从商,不过生意做得没有方家那么大。近年来颇有些不景气,眼看着走下坡路,可偏生又遭了天灾,一艘运货的商船遇上了狂风巨浪,连船带货一起沉了。这让丁家欠下了巨款,无论如何靠他们自己是还不上的。方大老爷及时救助了他们一笔,连本带利一概不要他们还,但条件是让丁家的儿子娶了方大小姐。

方大老爷心想,天灾倒是救了他们方家,拔去了他心头一根刺,不然方大小姐这个被绑架过又被退了婚的名声,如何再订下婚事。老大一个姑娘剩在家里,让他的脸往哪儿搁。甭管丁家乐不乐意,整个洛阳只有他方大老爷出得起这笔钱,若想不让他们丁家败了,他们便得娶。

这便是方杜若出嫁的始末。她心里清楚得很。 

 

给人家作媳妇不比在自己家里作闺女,就算是在方府也被娘亲和嬷嬷管教着,但也比作媳妇的日子容易得多。

方杜若嫁过去便没那么多清闲时间了,她要伺候夫君,侍奉公婆,打理内务,还要给那些妾室们立规矩,不让她们闹出太大事端来。

——没错,一切都和她娘曾经的日子一样。方杜若嫁过来之前丁大少爷便纳了几房妾,只是正室空着。

大概看在方家出钱救了整个丁家的份上,丁府上下对她不算差,至少面子上说得过去。不拿她从前的丑事出来说嘴,或许那几个作小的会背地里说她,但也不敢放到明面上来,平日见了也都规规矩矩。

正室自是正室,地位轻易撼不动。方杜若从没和几个姨娘起过摩擦,彼此都相安无事,若是几个姨娘之间争宠闹得大了,她便要从中调和,该罚的罚该劝的劝,她们也都听她的。这对方杜若来说丝毫没有难度,她看着她娘如此这么多年,如今自己做起来得心应手。

正室有正室的尊贵,可也有正室的难处。和她娘也一样,正室的房里永远是最冷清的,夜里也很难听到个响。丁大少爷多少规矩,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必定到她这里来,但其他时间就很稀罕了。女人们住得都近,她晚上经常听见丁大少爷和那几个妾聚在一处,喝酒唱曲嘻嘻哈哈,常常一闹就是半宿。

方杜若也没什么怨言,她很明白道理,从前方府也是这样的,身为正室高其他女人一头,那就要耐得住寂寞。何况她也不稀罕和那些女人一样。

她只是担忧自己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是最大的罪过。可是新鲜劲儿过去后,丁大少爷一个月只来她房里住那么几天,怎么能有儿子呢,喝再多的苦药拜再多的求子庙也没用。

 

方杜若没再给卫旻写过信。

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在方府也就罢了,她有自己的心腹丫鬟小厮们可以帮她遮掩,可是在丁家,断不能让人发现她和什么江湖上的人有往来,虽然卫旻不是男人,但即使解释得清,让丁家人知道她认识“江湖”的人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她也不想让她的阿旻认识现在的自己。她娘说,做闺女的和做媳妇的人,一眼都能瞧得出来,她们脸上的神情就是不一样了。她也许没有从前好看了,她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察觉得出来。她的眼睛不复水润,不再充满光彩,她的脸颊不再饱满,嘴唇变得苍白。她最终变成了一个,和她娘一样的女人。她想,也许阿旻会对这样的自己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她早就预料到了,在心里早就和阿旻进行了告别。

逐渐她也记不清了,距离最后一次见到阿旻过去了多久。

 

 

——————

 

卫旻记不清她是多久以前见到的方杜若了。

她没再收到过方杜若的信,随着年纪渐长,她手底下的权力和掌控的地盘越来越大,她也不能总在流沙总舵附近一带晃荡。南下去一次巴蜀再去一次云梦泽,大半年就要过去了。

她倒不怕与家人和盖思行分开,他们一家人都常年在江湖里飘,除了她娘铁定要跟着她爹走,其他什么父母子女,兄妹情人,相逢全靠碰。有事能找到,无事时彼此掌握个大致的消息,知道对方安好就够了。

 

但洛阳是不会动地方的,洛阳一直在那里。

有些她没来得及告诉方杜若的话,也逐渐忘了。比如她想告诉方杜若,其实她也没有方杜若想象的那么自由。她生是流沙的人,死是流沙的鬼。流沙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命,就和方家之于方杜若一样不可摆脱,永远笼罩在她头上,驻扎在她心里。她是流沙主人的女儿,她就要为流沙奔走在天地间,为流沙献出鲜血,为流沙背上罪孽。

只不过她心甘情愿。就算她不愿意,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她年少时起就倚仗着流沙这座靠山在江湖里横行霸道任意妄为,流沙给了她偌大的自由和权力,她也要为流沙奉献出自己一生的时间与心血。

这是她的命,她坦然接受。

 

再次回到流沙总舵的时候,卫旻突然想到了方杜若,她一下意识到如果再要去看她,就不是再去方家了,不能再从她那个秀致精雅的闺房的窗子翻进去。

虽然方杜若再没给她过任何消息,卫旻还是动了去瞧瞧她的念头。

卫旻很难彻底忘掉方杜若。她是卫旻在江湖外唯一一个朋友

何况,方杜若对她岂止是“朋友”。卫旻心里清楚,她因此觉得尴尬过,但到头来还是忍不住去心疼对方。如果她能懂得“心疼”的话,那一定是把心疼都给了方杜若了。

 

丁府和方府一样好闯,守卫都跟瞎子聋子一样,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人可以从房顶飞过去”这种认知。

卫旻不知道方杜若住在哪里,她从前往后一间间找,不久也找到了。

她仍是一个人,仍在窗前坐着翻看什么,远处站着两个侍女。卫旻捡了几块石头在门外搞出了些动静,看着侍女们出去了,才敲了敲窗格。

方杜若疑惑地抬头,看见是卫旻,惊得差点叫出来。

她把卫旻拉进最里面的一间屋子,等侍女回来后又设法把她们支使出去。心里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作女儿家时在方府里千方百计背着嬷嬷和阿旻相见的情形。

卫旻打量了半天房间,得出结论这间房子并没有昔日方杜若的闺房那样花团锦簇。她再仔细看看,想到自己进来之后并没有看见什么类似于方杜若嫁的那个男人的踪影,于是问:

“丁少爷怎么不在?”

如果卫旻再细心一点就会发觉,这间房里并没有男人生活的痕迹。

方杜若愣了愣,随即笑了,她一下想起多年前阿旻就问过的种种无知的问题,这个问题和曾经的那些一样无知。她温和地解释,“他白天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不应该……”卫旻想了想,“他不应该一直和你在一起么?”

方杜若抿嘴笑,“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阿旻还是和从前那样,净说些傻气的话。”

我怎么就又傻了呢?卫旻想。他不天天和你在一起,不是白嫁了。

不过她已经学会不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出口了。看着方杜若在给她泡茶,她突然开口:“你瘦了,头发也梳起来了。”

方杜若并不抬头,微微笑着,“那是自然,嫁人了都要把头发挽上去。”

“没有从前那样好看。”

方杜若依旧笑着不接话。

卫旻继续歪着头看她,她真的瘦了太多了,显得尖尖的脸儿更小。

“他们对你……不好么?”

“怎么会,他们对我都挺好的。”

“那个丁少爷呢?”

“他也没什么不好。”

……

卫旻想不出再说什么了。方杜若很平静,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愁容,可是也不是快活。

她说过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那么嫁谁都无所谓。看来她并没有喜欢上丁少爷。

其实卫旻全然无从想象嫁给不喜欢的人是什么感受,嫁给喜欢的人是什么感受她也想象不到。这些事离她太遥远了,大概从来就不属于她,她命中没写这一笔。她和盖思行在一起找快活,但她绝不会想起要嫁给他这种事,盖思行也没有要娶她的意思。没人提及这种事,连他们的长辈都没提过,像是刻意地回避掉了。

 

“阿旻看起来一点也没变,就和上次见到一样呢。”

方杜若说着伸手去轻轻触碰放在桌子上的剑,卫旻把剑向她那边推了推,随口应道,“是么?”

方杜若以前从没想碰过她的剑,卫旻觉得她大概觉得怕,她也确实有理由怕,剑是杀人饮血的剑,上面每一条人命都是实实在在的。

但是今天她却第一次主动伸手去抚摸剑鞘,小心翼翼的,好像剑鞘也会割伤人的手指一样。

“我觉得,阿旻整个人就好像这把剑一样,都不会变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和现在见到你,你还是那个样子。”

卫旻觉得很有意思,“什么样子?”

方杜若眨眨眼,“我也说不好。但就和你的剑一样,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你无法被征服。”

“这把剑跟着我整整十年了。”卫旻说,“我爹把它送给我的时候说,剑刃一线,决定生死,我一旦拿了这把剑,就走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他说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他可以给我第二种选择,而我要想清楚再做决定。”

“然后呢?”

“我说我已经想清楚了,其实我连想都不用想,我不需要任何其他的选择。当时我说等到二十年或者三十年之后,这个江湖就是我的江湖,不管男人女人,由我来安排他们的命运。”

卫旻说着摇头调皮地笑起来,“我小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都豪言壮语都敢说。”

——仅仅十年之后她就明白了,她连挽救一个不想出嫁的女孩的命运都做不到。

“可是我相信你呀,阿旻说什么我都相信。”方杜若小声地讲。 

 

 

日头渐渐西斜,卫旻透过窗格向天上望了望,起身说,“我要走了,晚上还有事情。”

方杜若一下跟着站起来,有些局促,“这就走了么?”

卫旻点点头,“今天晚上要连夜赶去别的地方,耽误不得。等以后有空再过来看你。”

她跃上窗台,马上就要提轻功走了,却听得方杜若在身后叫住了她,几乎是在恳求:

“阿旻,你抱抱我吧,很久没有人抱过我了。我整个人是冷的,我太寂寞太孤独了。”

卫旻觉得那天的黄昏仿佛下了一场太阳雨,明明斜晖悠悠,回忆起来却潮湿不已,好像方杜若的眼泪流到了她心里。

卫旻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又从窗台跳了回来,黑给了方杜若一个拥抱。逆着阳光,方杜若哭了,她哭着说,“我真的太冷了。其实晚上也没有人来找我。许多许多晚上我也只是一个人。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陪我睡一晚?”

一瞬间卫旻又想到了她的剑,暴躁的杀意又从她心里升腾起来。她想说,你夫君这叫对你好么?这怎么能叫对你好?他活着有什么用,不如让他死了。

但最终她还是按捺着自己把暴行的冲动抑制下来,她生疏地抬手摸摸方杜若的头发,硬梆梆地哄她,“下次好不好,下次一定陪你过夜。”

可是连她自己心里都寒冷起来,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一下想起自己想告诉方杜若但是后来忘掉了的话,很久之前的一天她想到的,她想告诉她,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自由,人生在世,其实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

 

二十五岁那年,卫旻收到了方杜若的死讯。

还是方大老爷由于悲痛过度身体抱恙,本来说好的和流沙之间的一桩买卖没做成,这样卫旻才知道。

方杜若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熬了十个月,到最后遇上难产之症,孩子艰难地生了下来,方杜若死了。

出殡那天卫旻去了洛阳。

卫旻坐在逸霞苑的楼顶,冷静地看着送葬的长长队伍,由远及近,逐渐填满了一整条长街,不见头,也不见尾。她满眼都是白色,穿白色的麻衣的队伍缓慢的前行,白色的经帷在风中飘荡,白色的纸钱一把把地挥洒出去,凌乱飞舞在人们头顶。只有棺材是黑色的,由八个人抬着,抬得高高的,像一只黑色的潜伏着的凶兽,隔着十里人们就能嗅到它发出的死亡的气息。

卫旻想,方杜若就躺在那里面,她无法想象出来那是什么样子。卫旻杀过那么多人,可没有一次见过死去的人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她也无法想出一个难产死去的女人是什么样子,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死法,她死掉之前经历了什么,或者,她活着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

 

哭泣和哀歌出很远,每一声,每一句卫旻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努力想知道唱的是什么。唱哀歌的人和哭丧的人组成了一整个队伍,但他们都不认识方杜若,他们是赚钱的,谁家死了人他们就去谁家哭,钱给得越多哭得越起劲儿。

方大老爷不缺钱,他一定给他的爱女买了最贵的棺木,置办了规格最奢华的葬礼,请了最好的哭丧人。人们就会说,方大老爷没有亏待他的女儿,方大小姐风风光光地走了,何等的体面何等的风光。一个女人一生就指望着两个时刻风光,第一是出嫁,第二是出葬,方大小姐都不缺,她已经很幸运了。

在同一条街上,五年前,卫旻目送着方杜若坐在大红的喜轿里,被八个人抬着,送进了丁家。五年后,她又目送方杜若躺在深黑的棺材里,也被八个人抬着,送出去埋葬。同样,每次都看不见她的脸。

卫旻想,她也许做错了一件事,她当年应该把那个方杜若嫁的那个男人杀掉的,或者她应该把方杜若劫走,他们又能拿她怎样呢。

抬着灵牌的人走过来,卫旻疑心自己看错了。她没有找到没有方杜若的名字,她仔细地找了,就是没看见。

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丁府的丁氏,是丁大少爷的夫人,是方大老爷的爱女,是把害死她的那个刚出生的儿子的母亲,唯独不是方杜若。

唯独没有她的名字。

 

卫旻等到整条已经铺满了纸钱的长街重新寂静下来后才站起身。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方杜若问她的那个问题。

方杜若问卫旻,为什么你父亲给你起了一个男孩的名字呢。

卫旻忘记当时自己是如何作答的了,或许她当时没有回答。因为她那时也说不清。

而现在,卫旻想,她突然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大概找到了最正确的答案。

——如果你没有一个男人的名字,那么你就等同于,没有名字。

 

卫旻面无表情,手中却握紧了她的剑,剑柄是冰冷的,对她而言却也是温暖的。她纵身一跃,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洛阳城中。

她和其他人相比已经漫长了许多的少女时代就在那一天正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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