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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练】卫家双煞(终章)

冬日阳光稀薄,照下来也不甚暖和,树木枝叶零落,头顶上总似浮着一层淡云,天地间一片寥落落的青白,户外的空气中带了凛冽的味道,呼啸而过灌得人腔子生疼。

即便在这样的深冬里,流沙总舵的户外仍有一方温暖润泽之地,就是那活水温泉。流沙总舵占的是昔日旧韩王族行宫,旧韩贵族十分会选地方,特地找了有温泉的这一处修建行宫,后又人为将温泉划为室内室外两处,处处见其精妙的享乐心思。可惜他们大概没什么精妙的治国心思,一个本就弱小的国度愈发展愈破破烂烂,最终第一个倒在强秦的兵戈下。

后来的流沙主人也十分会挑地方,把自己的老巢建在这处早被遗忘又位置隐蔽的行宫里,在群山合抱下又加了以纵横之术栽设的百里密林,辅以蛇虫毒障,可谓是非常易守难攻。流沙主人昔日端别人老巢端得大概不少,筑起自己的就格外有经验。

卫斐正在室外温泉附近的亭子里和他爹下棋,一盘棋下得十分胶着,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半局就耗了不少功夫。还有十余天便是新年,流沙岁末的账目和事务已经交接得差不多了,因此他和他爹目前比较有闲,他娘倒是还在继续忙,有条不紊地盯着管家和账房那边置办过年的种种事宜。

现在的流沙宛若一台严丝合缝不停运作的庞大机关,在最中心掌舵的那几个人已经不需要耗费太多心力,只需要做出关键性的决策,监督着那些关节所在,便可确保这台庞大又无形的机关运转正常无虞。需要耗费人力的事少了,人手却又多了,卫斐和卫旻已经满了二十岁,是两个足够有能力也足够值得信赖的帮手。就算再繁杂的事务多出两个聪明的年轻人分摊,流沙主人也比从前清闲得多了。

但他爹这个人吧……卫斐一想到这种事就很无奈,他们兄妹俩的爹是一个无比热爱把所有事都一揽子全包的人,他必须掌控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才甘心。

卫斐猜测,他爹最忙的时候或许是在新郑犹存那些年,或许是在韩国初亡那些年,或许是在江湖奔波抗秦大业的那些年,或许是他们兄妹俩刚刚出生的那些年。无论曾经在新郑一隅奋力生存的流沙什么样,那个流沙已经再也不存在了,现在的流沙是一个重建的流沙——由他爹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乱世中支撑起来的。卫斐仔细想想觉得可怕。现在统领一个流沙并不是难事,他觉得换自己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因为一切都是成熟的完备的,如果你不想动,就什么都不需要动,只要大方向不错,盯紧各个环节的节骨眼,其余部分就可以自行运作下去。但要让他从无到有重新搞一个,那太可怕了。

他爹是一个万分强势的人。强势不是没有好处,强势给整个流沙与他们这个家带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好处。但卫斐和卫旻已经二十岁了,出门在外依然要被人盯着,然后消息汇报到他们爹那里。他不爽,他妹也不爽,他们也不是没有据理力争过,没有用,这件事他爹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们。卫斐和卫旻当着他爹的面讲道理,用了各种言辞,卫斐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他说,我们已经二十岁了,爹爹二十岁的时候早已独自一个人闯荡江湖面对险恶风浪了,我们现在也不是孩童了,爹爹为何不肯放心。

他爹平静得看不出什么情绪,波澜不惊地:“因为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爹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卫斐:……………

卫旻:……………

没法聊,完全没法聊。

“要不你也闹一个要废了武功隐姓埋名试试,万一凑效了呢。我现在真是越来越理解盖思行了。”卫旻颇为绝望地对卫斐说。

“你怎么不试?你早上放消息说自己要废武功,晚上就被抓回家打断腿信不信。”卫斐没好气地瞪卫旻。“还隐姓埋名,往哪儿埋?你把自己埋棺材里都能把你刨出来。”

他俩互相翻着白眼,最终也只能继续无奈。

因有温暖的水源,温泉附近的植物仍然是绿的,在苍白干寂的庭院中宛若奇景。卫旻随手折了一条树枝,拿在手里充作剑给盖思言演示,“看,是这样,手平抹半圈的时候腿就要迈出。”她把动作放得极慢,方便思言看清。

冬天本不适合盖思言练剑,北方气候干冷,棉衣穿得厚了身体臃肿影响动作伸展,但盖思言又不像其他人有内功在身可以只穿一层单衣,卫斐干脆说等来年天气暖和了再练,但盖思言一想到这样她少了好些和她斐哥哥相处的时间,哪里肯干。卫斐后来想到温泉附近靠着水汽蒸腾,又是个避风的角落,比其他地方暖和许多,便让她来这里练。而偏巧这几日卫旻都在家,卫斐秉着“不能让我一个人受到磨练”的主张,让卫旻也教了一回。

随即卫斐发现,卫旻教起盖思言的效果比他教好。他想来想去,不是他方法的问题,是盖思言跟着卫旻学更专心,少了犯花痴偷看他的心思,更多了几分严肃认真。而且卫旻可以握着思言的手扶着思言的腰亲自带她一带。

卫斐觉得自己足够君子,他顾虑的是思言太小了,才十三岁。若她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他也不会如自持。可是她才十三岁,就算她喜欢他,卫斐也不能对一个孩子表露什么,孩子终归是孩子,孩子产生的感情是直接的天真的,那份朦胧永远不是过错且值得好好珍惜。但他是大人,大人要懂得分寸和责任。

——虽然卫斐知道花楼里好多接了客的姑娘也都刚刚十三岁。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渣滓。

卫旻平日脾气火暴,真正教起盖思言却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让卫斐都不得不感叹一句以柔克刚。没人舍得对一个娇弱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态度粗劣,哪怕是卫旻。虽然她背后也会跟卫斐说“她完全没救”,但当着思言的面拿出了可谓是春风化雨一般地温柔鼓舞:“很棒了。继续努力哦”。

——简直不叫卫旻了。

“进、进、退、进、注意左手!头不要前倾!对!上挑再后仰,腰弯到位再起来——退、退、进、退,腿——左腿!不是右腿!腿反了——诶!看脚下小心!”

尽管卫旻的动作提醒就没停下过,盖思言还是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

卫斐和他爹也不是故意要听那边的动静,虽然她们俩离得不算近,但他们内功在身耳力极好,想听不见都不行。

他们爷俩儿简直是不约而同地冲那边扫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转回头看着棋盘,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卫斐当然更尴尬一点,傻子都知道盖思言压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其他人似乎都是看破不说破,他心情非常复杂。他娘过分一点,每次看见盖思言都站在院中间大声热络地招呼,“呦!小思言来啦!你斐哥哥正闲着呢,快去找他!他要是哪里不好,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晚上记得留下来吃饭!”

——卫斐什么话都不想说。

“她练不了内功么?”他爹突然问。

“啊?啊,她应该……练不了。我……和妹妹都探过了脉,她应该,不成。”

——练不了内功还没事练什么剑,卫斐猜测他爹的心中定是如此作想。而他还要费那个功夫教,卫斐心猿意马,感觉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瞬间又被看穿。

好在他爹就随口闲闲一问,也没再多提。

除了盖思言自己,所有人都知道她压根练不成什么,什么都练不成。所谓武功,一方面练内功,一方面练招式,没有内功就和普通人无异。比方说行伍里的士兵,没有内功,就算都是壮汉,会武功的人一个打几十个没问题,要是高手一个人打一百个都没问题。——盖思言她爹这种顶尖高手一次打过三百个,还带着个小孩。

就算放过内功不说,盖思言那个到处都不协调的胳膊腿,就算练最基本的招式也够教她的人喝一壶。

而且如果没有内功,招式就只能练最基础的那几套,往上走完全行不通。

除了她自己,他们两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告诉她。

因为这件事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结果。何况盖思言练了几个月的剑,身体好了不少,以往喝药简直和吃饭一样频繁,但现在她几个月都没生一次病了。

大家可能都希望她继续练下去,只要把身体练得健健康康就好。

﹉﹉﹉﹉﹉﹉﹉﹉﹉

卫旻从思言那里打听到盖思行已经回来了,她让小思言回家转告一句,说明天她要去找他。

她已经有几个月没和盖思行见面了。这两年以来,他依然是顶着光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盖少侠,而她依然是做着见得人或者见不得人生意的流沙大小姐。他们之间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似乎又没有。

她和盖思行,如同两艘高扬风帆的行船,在江海滔滔中各自有各自的航向,时而交汇时而分开,谁也不知道这一段同行还剩多久,下一段相遇又要什么时候,但谁也不会为谁放弃掉自己原来的航道。他们在无数个夜里贪欢,然后天亮后分道扬镳。有些羁绊是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而有些是浮生倥偬有缘萍聚,卫旻终究懂得自己不能妄图抓牢别人而不让自己被牵绊,而她是绝不会让任何人限制住自己的人。

但是听得他回家来,她仍然想去见他,他们后来很少在家中见面,虽然别人都觉得他们在家中相约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从小到大见得多了,但在那件事之后,无论他俩谁都自觉不觉得不怎么在家里单独相约了。

所谓心里有鬼,就算旁人不曾察觉,自己先被拿捏住了。

卫旻准备去找盖思行那天上午,偏巧逢上她娘临近年关折腾家底,把好些库房里存着的宝贝物什统统翻了一遍。卫旻路过她娘的寝殿,绫罗绸缎金银细软摆满了一间广厦。

“女人啊。”她腹诽,她娘这辈子到底有多少衣裳是一次没来得及穿就失宠的,多少首饰是戴了一次就压箱底的。

她本想问个安就走人,但她娘叫住她,“来来来旻儿,快过来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卫旻想,她甚至觉得其实这个家里除了她娘自己,剩下仨人其实都分辨不出她娘的裙子是新的还是旧的。

但她还是进去了,在一屋的鲜妍裙裳中显得十分突兀。

“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

卫旻看得眼花缭乱,她不记得自己穿过裙子,穿裙子没法和别人说动手就动手,她一贯穿男装,顶多颜色轻巧一些,所以她看了半天很是茫然。

赤练自打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儿之后,就开始盘算将来怎么打扮她,连小裙子的花边都提前设想过了。结果生出了卫旻,小时候天天泥沟子里摸爬滚打,好好的千金小姐搞得跟小叫花一样,只能让她作小男孩打扮。等到大了,就素面朝天身后背一把剑成天在江湖里打打杀杀,更没法作寻常女孩那般裙钗环佩的装扮。

赤练一万个不甘心。她一肚子挑选美衣和名贵首饰的经验无处传承,这龙凤胎生得像生了两个儿子,早知如此当年再要个闺女好了。

——当然这话只能放心里想想——要让某些人知道了——他定是说——现在要也不迟。

这就很那什么了。毕竟现在隔壁小思言都长大到看着她儿子满眼放光了。

赤练目光满屋巡游,终于选定了一件红色抹胸裙装,半哄半骗地拉着卫旻进了内殿。

卫旻无论如何拗不过她娘,她一开始推诿说还要去盖家呢,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娘一听说她要去盖家更加笑得不怀好意,“你要是去见思行呀,更要好好打扮一下。”

卫旻也就是犹豫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她娘和看她娘眼色行事的侍女们团团围住了。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卫旻浑身僵硬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被她娘套上了曳地的红色长裙,鞋子也换成了绸缎制的绣鞋,还上了妆,两腮扫了淡淡几缕胭脂,唇上是鲜亮的朱红色,眼角也轻抹了花黄。

卫旻觉得自己要是穿成这样去打架,横贯八方连两方都使不出来。

她娘满意地反复打量她,口中啧啧称赞,“我们旻儿也是个美人儿呢,这么一打扮俏得很呢。”

说着她娘推她,“别愣着了,快去找盖家小子,给人家瞧瞧。”

卫旻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娘,“我才不要。”

她娘掩唇轻笑,“你真是不懂,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他瞧见了一定高兴得很,快去,不准给我换下来。”

卫旻银牙咬了三咬,最终认命地站起身,刚一迈步就踩到了裙摆,险些扑出去。

她娘扯住她瞪了一眼,“作什么这么毛手毛脚的,好好走路,穿上这身就不好再那么风风火火的,好歹慢着些,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卫旻眼前浮现出她娘那经年累月一步三扭的样子,绝望极了。

北风卷地百草催折,天寒地冻木叶凋零,卫旻一身出挑的红裙,还露着大片的脖颈与前胸,两臂也只覆了一层轻纱,是方圆几里灰白的大地上唯一一处亮色。

——好在她不怕冷。但是大冬天里穿成这样也着实夸张了些,她越想越觉得她娘是存心坑她。

但她人已经站在盖思行房门前了,只得硬着头皮敲门叫人。嘴上说是不乐意,但心里总归也有那么一点期待。

门开了,盖思行一眼看到她,唬得倒退了两步,再重新从头到脚来回地看。

“卫……卫旻?你……你怎么……这样了?”

卫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大喇喇地抓起裙摆迈过门槛,径直往里走。盖思行眉毛都好似落不下来一样跟在她身后,仿佛看见了人间奇景。

“你……怎么穿成这样?”落座后盖思行依然有一眼是一眼地瞟着对面的卫旻,那种神情看上去就像对面不是坐了个佳人就是坐了个女鬼,他忍不住要看,又有些羞赧似的,不肯大大方方瞅,非要低眉顺眼顾左右而言他地看。看见对面人通红通红的嘴唇,心里就没来由狠狠跳一下。

卫旻自己倒了杯热茶,不算烫嘴,所以她一股脑咕咚咕咚灌进去,杯盏“啪”往案几上一拍,死性不改地支起一条腿坐着,清了清嗓子:“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所以我他//娘//的就穿成这样来找你了。”

﹉﹉﹉﹉﹉﹉﹉
卫斐是在盖思行家看见墨家巨子的。墨家巨子也快接近不惑之年了,但天生长着一张娃娃脸,内功深厚又非常耐得住岁月,所以看上去比卫斐盖思行他们竟大不了多少。和巨子同来拜访剑圣的还有他的夫人高月以及两个男孩,小的小的三四岁,大的不满十岁。

剑圣一家和他们关系比较好,大概这么多年间有些来往,但卫斐之前只是听闻巨子大名,见是第一次见,盖家兄妹都去见客了,他并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看了两眼。

话说这墨家巨子也是传奇人物,他亲生父亲是大名鼎鼎因刺秦而牺牲的墨门荆轲大侠,他却出生在昔日大秦王宫里,被嬴政当儿子养到十岁往上,后又被嬴政下令追杀,被剑圣盖聂一路互送至墨家,十二岁就接了墨家巨子的位置,和当年乌江自刎的西楚霸王是童年好友,后来娶的是旧日燕国太子丹的女儿……

卫斐传奇人物知道的认识的也不少,他爹娘也十足称得上传奇了,但传奇到墨家巨子这个份上,还真是世间少见。

而且由于往事年代久远,轶事传来传去传得总有疏漏,卫斐有一处细节没搞清楚:嬴政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他娘肚里怀着别的男人的种,然后进了宫给嬴政当妃子,秦宫不比寻常人家,妃子也不是说想侍寝就侍寝,一来二去都是有数的,事情不败露似乎很难。但嬴政若知道自己的妃子怀了别人的孩子,又能允许这个孩子平安出生而且养了那么多年?这中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

总之身世扑朔迷离,正所谓传奇人物是也。

荆天明和他大叔一家不拘那些礼,畅谈过后让月儿和两个孩子先休息,自己便在大叔家的院内闲逛。回廊里迎面而来一个小伙儿,他起初以为是大叔的那个儿子,但待走进近了一看——嗬——

荆天明仔细审视了对面那年轻人几眼,半天终于明白那种又熟悉又危险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复杂的慨叹,同时忍不住问道:“你……就是那个大坏……啊不不,卫庄的儿子?”

对面的年轻人清风朗月地一抱拳,“正是,在下卫斐,久闻巨子大名,今日终得一见,荣幸至极。”

卫斐当然没问巨子为何第一次相见就认出了他是谁这种废话,也假装看不见对方脸上那种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刚出现在江湖上时,这种神情他见得多了,他知道他爹在墨家得罪的人多,但粗粗算了一下年龄,心中奇怪他爹怎么当年连小孩都欺负?这确实有点过分了吧。

此刻荆天明心里想的是,这儿子倒是挺好,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没他爹那个看谁都不顺眼的毛病。他也大大咧咧回了个礼,“我也早听说过你,果然是少年才俊,你还有个妹妹吧,在江湖上据说也很不得了,不让须眉。”

卫斐笑道,“是,我妹妹名叫卫旻,和我是双生子,比我这个当哥哥的厉害。”

小子的娘就是那个玩蛇的坏女人吧,荆天明想。他和卫斐客套地说笑两句,心中滋味难言,他少时厌恶流沙主人,虽说不至于恨之入骨,也是巴不得对方早点完蛋那种,谁承想人家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没完蛋,还活得这么滋润,还儿女双全,还都是拿得出手的人中龙凤。眼前的少年英俊逼人,言行举止透着清贵潇洒之气,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那种,他也没办法因过去的那些事情看这个年轻人不顺眼。他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感慨。

因为他少年时以为一定会相携走到最后的——他忍不住想到了冷冰冰的雪女和冷冰冰的高渐离,如果他们能到现在,孩子没准也这么大了。

所以说世事弄人呢。

互相夸赞了几句便准备告辞,荆天明转身前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叫住姓卫的年轻人,“等等!那个……无双还跟着你父亲吧,他怎么样了?”

卫斐也转了回来:“无双还算不错,前一阵他身上的零件因年头久了生锈腐坏,因此行动不便,但我和我妹给他换了新的,便又恢复正常了。不过脑子还是和从前一样,说不清话。”

卫斐见墨家巨子脸上竟然出现一种怀念故人的神色,遂又笑着补充道,“要不,我带巨子去看看老朋友?”

“当真可以?”

“可以。”

﹉﹉﹉﹉﹉﹉﹉﹉

辞旧迎新的那日从早到晚都在下雪,积得很厚。墨家巨子一家留在剑圣家里过了节。巨子和剑圣把酒言欢喝个没完,剑圣说时光飞逝没想到天明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可想我们都老了。巨子说哪里哪里大叔还和我第一次见到一样英俊潇洒。

医庄里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医者和侍女们都不分长幼辈分聚在一起吃喝说笑,等着领医仙儿的赏赐。盖家兄妹俩对自家聚会却不怎么感兴趣,人在医庄心系流沙,白天陪着父亲待客不好推辞,一入夜盖思行就带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思言,凭借轻功几下翻过山头,跑来流沙总舵里找卫旻和卫斐。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的节日才叫过节,不然搞得再热闹也只是徒有形式。

卫家兄妹俩这边也早就备好了酒菜等等物事,不愿多在爹娘与其余流沙属下那边应酬,只等思行和思言过来。

他俩从小对过年过节就没有太多盼望,不像一般的小孩子。小孩儿喜欢年节,无非是因这特殊的日子,可以有肉吃,有新衣服穿,有礼物可得,甚至能拿到几个铜板去买糖吃,大人小孩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气氛融洽开心。但对于的童年的卫家兄妹来说,想要什么平时便要了,实在不必非等什么新年。再大一些连收礼物的快乐也感受不到,因为每逢节日上贡的宝贝成箱成箱往流沙里抬,流沙主人一眼都懒得看只丢给他们两个小的去乱翻,长此以往他俩也觉得腻味不愿多看一眼。常言道物以稀为贵,过于丰盈的日子倒是少了很多期盼的乐趣。

所以普天底下,最珍贵的还是人。东西可替代填补,但人不能,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不能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重要的日子里,还是亲人朋友安好相聚最有意义。

——但是也不适合流沙,流沙这些人聚在一起不如不聚。每次流沙主人一家和属下的年夜饭氛围都异常诡谲,冷淡与尴尬快要冲破屋顶。

——只能说整个流沙从主人到跟班,全都跟“喜庆”这俩字绝缘。流沙全体聚在一起,桌上要是摆上几具尸体,场面绝对比摆年夜饭更为健康和谐。

所以卫斐和卫旻宁可出来,拉上盖家那两个,四人单独相聚,用还算是件快意之事。

一盏铜鼎煮酒,一盏铜鼎炙肉,案上另有好些小鼎乘着多样菜品。位置选在宫殿高处的露台边,上有遮雪的檐盖,下方地面白雪厚厚覆了一层,踩下去怕有一足深浅,天上仍然洋洋洒洒落着,似同飞羽。

露台火光氤氲,欢声笑语不绝。其余三人均衣着单薄,唯有盖思言里面穿得厚实,外面还罩着雀羽的斗篷,毛绒绒的一圈领子更衬得脸蛋娇嫩可爱,两个暖盆都堆到她旁边。——要不是照顾思言,那仨个人都想直接坐在雪地里开怀畅饮了。

饶是这样,卫斐还是怕盖思言冻着了,回房间鼓捣了半天,拿出一个古朴但花纹精致的暖手炉来,将味道清淡的熏香炭放进炉膛里点燃,塞进她怀里。

“这是什么?你从哪里搞来的?”

卫旻好奇地凑过去看,那小手炉别有一番精巧可爱,无论材质还是花样都透着古意,顶盖是雕刻得栩栩如生纹理毕现的一朵莲花,炉身四周也是行云写意的莲纹。

“我前几天从库房里翻出来的,问了下人,说是天冷时抱在怀里取暖用的,今天正好拿出来试试。”卫斐道。

“挺好看的东西,不过咱们家谁用得上这个。”

是用不上,他们一家子都有功夫在身,冬天连暖盆都用的少,更别提这种东西。

“底下的人送的呗,估计一直放着被忘了。卫斐扭头看向思言,”喜欢就送你了,你不是总说冬天手冷。”

盖思言确实很中意这种女孩子家的精巧物事,而医仙儿却不太爱好这些,思言又没怎么出过门,所以见得少,这会儿爱不释手的抱着,估计也真的暖和。卫斐见她开心的样子,心想等账房的人休了假回来,他让他们把库房存的东西都好好找找,这些年外头人上贡的,或者说送来讨他娘欢心但很快就被搁置的小玩意儿,多了去了,连带他娘早就忘了的估计一次没戴过的镯子坠子环佩发钗等等,他可以搜罗个三车五车给盖思言送过去。

卫斐一想到到时候思言又惊奇又开心的样子,心里就傻乐个没完没了。

这暖手炉其实是用过的,不过卫斐和卫旻没法知道,因为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赤练生下两兄妹后过的第一个冬天,因为生产完没过几个月身子还未复原,所以异常地觉冷,夜里贴着卫庄这个人形大暖炉蹭热乎气儿,白天就抱着这个特意为她订制的手炉取暖。不过也只用了一年冬天,等到下一年她就不再用得上了,便一直搁置着。卫斐前几天想找点什么像样的东西给墨家巨子的两个儿子当新年礼物,去家里库房翻,连带翻出了这个。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三人饮着酒,思言喝着陶罐内为她炖的汤,他们坐在流沙总舵最高一座宫殿的露台上,一边吃喝说笑一边欣赏雪景。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天地间每一个角落,偶有一片被风吹到人面上,迅速被温暖融化成一点湿意。远处的山峰也被皑皑白雪覆盖,不似往日有如苍黑的泼墨。

几个人谈天说地,从江湖奇闻说到儿时做的倒霉事。

“卫斐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把账房的房顶拆漏了嘛?思言知道哪个是账房吗?瞧就那边那个。谁知道那瓦片只盖了那么两三层,我俩捡瓦片比谁扔得远,没想到把房顶直接搞穿了。”

“怎么不记得,没想到账房先生那么不仗义,扭头就去娘那里告状。说到房顶,我还记得咱们把火硫石塞进厨房的灶膛里,结果那锅,那锅直接从棚顶飞出去了,锅里的鸡黏在墙上扯都扯不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诶对对没错。还有,我有一阵非跟厨子过不去,非要偷厨房里的缸玩,那缸跟我差不多高,我就钻到缸里,顶着那缸走,还是半夜里。结果把值夜的侍卫吓得死去活来,哭着喊着说闹鬼了,把爹娘都折腾起来抓鬼。”

“你的英勇事迹多了,我还记得你偷娘的毒药去毒娘的毒蛇,最后搞死了多少条来着?反正把娘气得要死。”

“你还说我,你忘了你去猪圈和小母猪一决雌雄来着?结果爹亲自去猪圈把你薅出来了。”

卫斐笑得差点呛了酒,仍然争辩道,“什么叫我和小母猪一决雌雄?老子决不决都是雄的!”

盖思行和盖思言已经笑倒了,尤其是盖思言,她年纪小,自然不知道她斐哥哥和旻姐姐还做过这么多调皮捣蛋的事,十分新奇。

盖思行喝口酒,一本正经地,“你们家当年那些嬷嬷还在么?就给你俩洗澡的那几个。我记忆特别深刻,住在你们家里的时候,经常被她们抓住洗澡,感觉被搓掉了一层皮。”

卫斐直拍桌,“没错没错,你说到洗澡我就又想起卫旻。当年她一听说要洗澡,噌一下就蹿没影了,六个大人都摁不住她一个,思言你知道么,你旻姐当时可厉害,没个轻功都抓不住她洗澡,光溜溜满院子跑。”

卫旻气得作势要打卫斐。盖思行镇定地和思言相视一笑,说,“我又想起一件,就思言出生那年,咱们仨在山里被狼群追到树上……”卫斐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扑上来堵他的嘴,但卫旻接过话头,“当时我们在树上躲了好久,大人才来救我们,卫斐你真是个好儿子啊,卫斐看见爹爹来了,大喊了一句,爹你快跑啊!你会被狼吃掉的!!!”

盖思行在旁边精准地补刀,“我感觉你爹当时比起打狼更想打你。”
笑闹够了,卫旻站起身把杯里的余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扶栏望雪。半晌回头说难得下这么大的雪,十几年都未见,不在雪中舞一场剑就太遗憾了。说着提剑从高楼径直飞下,因是过年,她穿着绯红的衣裳,在清冷月光映照的雪地里隔外夺目,一剑横扫过去,积雪飞扬起三丈来高,在夜空中形成银白的雪浪,一波波起伏。而她的身影与剑气远看融在一起,宛若白色天地间一条金红的游龙。

盖思行看了一回,终是忍不住也拔剑一跃而下,与卫旻过起招来。两方剑气相遇长啸不止,破空游吟在这片寂静无人的庭院。碎雪在剑气的激荡下短暂地静止在空中,行成一张花朵似的密网合围住二人,而随着剑气的收势又纷纷坠落,却不曾落在他们身上头上分毫。

盖思行与卫旻隔着一剑的远近面对面站着,二人的剑首皆与对方的脖颈只有分毫之差,眼前下落的雪帘模糊了对方年轻的容颜,他们隔着雪雾相视无声而笑。而卫斐没有下去,他陪着思言在楼上看两人比剑,替思言把落在发丝上的雪花轻轻拂去。

新的一年来临了。

流沙主殿里依然灯火通明。卫庄和赤练早早在下属的筵席上离开,回来重新叫了酒菜在灯下对酌。房内的熏笼上冒出袅袅青烟,散发出一股旖旎的香气。

大概过了很久,酒已见底。远远能听到后方庭院里传来两剑相斗的声音,二人皆是集中注意力听了一听。很快赤练先笑道,“是他们几个,盖家两个孩子方才我瞧见过来了。让他们闹去吧。”

卫庄想必也早已听出,低低“嗯”了一声。

赤练犹然兀自感叹,“过得真快,一眨眼几个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仍记得怀着他们那年的年夜里呢。”

“是。”

“若不是有孩子在眼前长大,我真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有了他们成日在眼前,想忘了都不能。”说着赤练掩唇轻笑,一双带水的目光却从下往上窥着对面的人。

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

卫庄喉头动动,站起身一拂衣袖,室内所有烛火一霎尽数灭了。只剩墙角燃着的熏香还闪烁着火星,细细氤氲的香气缓慢地没入黑暗中。

他靠近了赤练,沉着嗓音:“我们照旧来庆祝一下新年。”

雪不知何时停了,银白的月光被地面的积雪折进室内,风声也暂时停驻在檐角不动,有些声响翕然变得格外清晰,而一切的一切,唯有月光在场。

            ————感谢阅读全文完—————
★故事就到这里啦,可能我就喜欢这样的收尾吧,和《作为一个女杀手》一样,没有“最后怎么怎么样了 ”,而是停在一个还可以继续脑补后来发生的一切的地方。

而且,故事确实也应该停在这里了,在卫斐和卫旻二十岁的时候。之前有贴吧里看文的小伙伴回复说难以想象纵横医毒变老的样子,其实我也是这种心态。所谓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好了不要和我杠卫庄头发年轻的时候就是白的),我也很难接受和想象英雄迟暮美人白首的场景啊,所以就让故事停在一个他们依然没老的时候好了。不过传说第一代鬼谷子活了三百来岁大家感受一下········所以本同人文设定是卫练会比正常人保质期长得多那种,虽然孩子二十多了他俩依然和秦时一样,嗯,就这么任性的设定,我开心就好。

但如果要说卫斐、卫旻和盖思行(对,不包括思言哈哈哈哈)有没有一天会打得过他们的爹爹,我想忽略掉这件事。总有一天他们是会彻底长大的。但是想想觉得很悲伤,所以我忽略掉了。

在写这篇同人前后也了解了一些之前写的卫练子代文,虽然说没有篇篇都仔细看,但是至少人设上还是都了解了的,我的感觉是每个人喜欢的“点”都不同,或者说对已经存在的卫练角色理解不同,所以创造出来的子代角色都不同。我当然也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喜好来设定的,所以就是现在呈现出来的这样啦:莫名有些像他从未谋面的舅舅的卫斐,标准女Alpha的暴力妹卫旻,热爱思考人生哲学气质淡定的盖思行,和聪慧灵巧才女人设但堪称练武黑洞的盖思言,多多少少还是希望他们是与众不同的,或者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吧。

★之前和我们的莲安安年太太有讨论过子代人设,安安太太说盖思行就是“富人家的孩子更容易思考哲学”,确实是这样,其实包括卫斐卫旻在内,他们的成长困惑和其中的思考领悟也都是“富人家的孩子的思考”,如果盖思行生在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家庭,他根本没机会去考虑什么“寻求真正的自我”“摆脱他人强加的标签”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因为生存问题才是最根本的。如果卫旻生成一个山村农户的女儿,那么她的性别的抗争也许是“怎样反抗丈夫家///暴”,而不是“怎样证明自己也是横剑传人也能成为流沙主人”。但是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投胎投得好,他们生来面对的挑战和困境就会更高级一点,从小就站在一个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上。——这当然可以说是我作为写文的人的私心,但是这终究是卫练同人,有这个大前提在,我当然要写他们是成功的合格的优秀的父母,总不能说卫庄的孩子投胎投得不好,连温饱和人身安全问题都没解决,这绝对是来黑他的。

在写子代的故事里也夹杂了很多卫家兄妹俩对于父母的认识和看法,以及和父母的互动,其实我还是想写卫练吧,并不是完全在写子女们的情感故事或者怎么样,在我心里子女们的cp其实是副线,主要还是想表现卫练作为父母的心态啊日常啊变化啊体验啊等等,以及在子女心中他们是怎么样的,脑补这个真的很有趣,因为作为子女他们眼中的卫练肯定和别人眼中的不一样,甚至和我们眼中的卫练也不一样。

★我也没想到一个清水文我搞了这么长,啊这么清水的文。我感觉我已不是我。我起初的设想就是写到卫斐在猪圈里和小母猪单挑那里。

   就是,那边写孩子在谈情说爱,这边要是想写他们爹娘开车,真的,非常,羞耻play。完全,搞不下去。真的,非常,羞耻play。之前有小伙伴说有一句“他娘今天早上又没起来”,这句隐藏车让人老脸一红,我当时还在想那种描写特别详细的都有的是,为啥这个会羞耻。但是当我搞写结尾那一段的时候,我也确实感觉,十分羞涩(我是认真的)。

★盖思行和卫旻,就是开放结局吧,大家可以自己脑补自己喜欢的。当然我心里会有我喜欢的结局。

【彩蛋】

(好了耐心看完话痨的小伙伴有彩蛋看)(就是一些后来的事情的设定,也许会从中找几个搞番外)

1、卫旻终身未婚育,35岁接任流沙主人大权,当然从她爹手里抠出这个来她也是非常不容易了,而她爹这种誓死把控流沙命脉一百年的人也没那么轻易放手,仍然坚持要幕后把控流沙动向总想着要搞事情。

     卫旻她爹当爹那年也是35岁。

2、盖思行终身未婚育。常年江湖飘荡。常年与流沙下任主人关系不明不白。

3、卫斐在26岁那年娶了盖思言。28岁他们第一个儿子出生。

     他们一共育有两儿一女。其中一个儿子姓盖。

4、鬼谷门戒本来是想传给卫斐的。卫斐给了盖思行,盖思行还给了卫斐,卫斐又给盖思行,盖思行又给卫斐·········

     卫旻表示:你俩不要不如给我。

5、其实流沙本来是有一半给卫斐的,卫斐该有的权力都有,卫旻并没有全她独吞的意思。

     但是,“家庭影响事业”是真理,卫斐发现他如果接手一半的话就会有很多时间耗在上面,没办法和家人在一起。所以渐渐地卫斐把一些事情推给他妹了,反正他妹也高兴。但是卫斐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他一直在帮助卫旻。

6、真的不要小瞧盖思言。盖思言学医轻轻松松就能成为江湖人心中的小医仙儿,学琴轻轻松松就能成为高手,学画轻轻松松就能超越一般画师············她只是练剑练得非常不忍直视而已。

     盖思言后与卫斐游历江湖,将一路山川美景、风俗见闻和多年江湖传说编纂成册,在道上流传甚广,给终日打打杀杀的江湖人的生活带来一丝文艺的气息。

7、盖思言大概和她娘一样,温柔但坚韧吧。盖思言儿时体弱多病,喝药和喝水一样面不改色,很能忍耐身体的痛苦。在家里虽是娇生惯养,但性格没有丝毫被溺爱的乖戾之气,非常的贴心、善解人意且懂得把握别人的心思。(倒是她身强力壮十分抗打的旻姐姐,被惯得性格十分骄纵霸道。 )

   有人说卫斐撩盖思言,真的吗?看着我的小眼睛,他俩谁撩谁?

   盖思言这么聪明的人,想拿捏男人的心思,太轻松了。只不过正文里没写她的视角的心理活动而已,都是别人眼中的小思言。

   

8、卫旻在搞男人方面就没思言会,卫旻只会暴力上炕。

9、关于正文最后卫庄说的“照旧庆祝一下新年”的“照旧”详情请见《作为一个女杀手》。

     别问我它俩故事是不是延续的是不是一个背景,我也很混乱,随便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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