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bo新id:林九莉

兰因(七)~(十)【完结】

史上终极卡文,卡到月更,卡到瞎写。但秉着“就算瞎写也不能留坑”的精神我还是给它编完了。还想看的看吧,我心愿已了。

『七』

看见那个古怪老头的时候卫斐和卫旻正在流沙总舵出入口处的马厩里喂马。

卫斐在家里,想着有闲便来照看几匹他心仪的良驹,正好碰上从外面骑马归来的卫旻。阳光晴好,空气都透着慵懒,两个人打来水悠哉悠哉地给马儿刷着鬃毛,然后就看见了那位老头。

这是一件非常惊悚的事情,货真价实的惊悚,至少对卫家兄妹俩来说这可能是他们二十几年来在流沙总舵里见过的最惊悚的事。

——因为那个陌生的老头儿,他自己一个人,穿过了流沙防护禁林,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流沙的禁林,一是布下了毒瘴蛇虫,二是由纵横之术设置路线,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外人能自己想进就进来。

所以可想而知当时卫斐和卫旻的心情如何,卫斐一瞬间背上的寒毛都要竖起来,因为这意味着流沙最外围的基础防护,从它开始被设立以来,第一次被破掉了。

卫旻刚从外面回来,遂带着剑,她给卫斐使个眼色,让他赶紧去里面通报布防,然后飞身过去,拔剑指着他喝道:你是什么人?

卫斐走慢了一步,心下犹豫,能轻轻松松就这么走进来的,绝不是等闲之辈,那老头鹤发童颜,手里握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一看就深不可侧。都是最懂行的人,卫斐一眼就知道卫旻单独对上那人会十分吃力。他让侍卫进去送信,自己没有离开。

好在卫旻心知不敌,但气势依然十分不亏,她剑意顿起,逼问对方来者何人。

那老头看起来却是很闲云野鹤,他上上下下把卫旻好一通打量,然后说,我来看我的徒儿。

简直是莫名其妙,卫旻盛气凌人:您老人家若是老眼昏花,便看仔细了再说话,这里哪个是你的徒儿?莫要闲自己活得太久!

电光火石之间,卫斐已经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了,但还未等他想个清楚,卫旻和那老头几乎同时出手,就在他面前打了起来。

三招之后,卫旻远远退开一丈,向卫斐瞬间投去了一个近乎惊慌的眼神,剑指着老头惊问,“你到底是谁?”

三招,足够与其交手的卫旻和在一旁观察的卫斐发觉,那个陌生的从未谋面的老头,用的是自家剑法。而他剑术与内功的深厚程度不是兄妹俩能比的,虽然他们俩的武功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水准了。如果说还能有和他相抗之人……不是没有,卫斐凑巧认识两个。

卫斐虽然觉得难以置信,到他已经心里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那老头脾气很好的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卫旻,并不正面回应她,反而奇怪地挑眉问道,“小庄是如何作想,怎么还能收个女娃娃当徒弟?”


——所谓太师父出马,一个顶俩。初一见面,剑刚过了三招,话刚说了两句,卫旻就一下被戳到最大的痛处,遭受到了一万点暴击伤害。

卫斐看得心里直偷笑。这次她连发泄不满的地位都没有,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能在她爹和盖伯伯看不见的地方冲着那老头的背影拼命翻白眼。


流沙总舵里摆了茶,盖家的一家四口也过来了,四个晚辈跟着陪见贵客,卫旻前半程一直是一张冷脸,坐在最远处,也不说话,也不上前,完全不是平时的状态。他们几个晚辈在这里,必然是来给太师父看看年轻一代的本事的。按理说这种表现的机会,最出风头的往往都是卫旻,连盖思行和卫斐都默认了,但今天她好像就是要装作自己存在感很低,连思言都在上代鬼谷子面前谈了纵横法理,得了称赞,卫旻愣是一声不吭。

卫斐看见盖思行几次频频回头望她,向她示意,让她也加入和长辈们的论学,可她无动于衷,盖思行不知她是怎么了,便用疑惑的眼神看卫斐。盖思行不知她是怎的,卫斐心里清楚,但眼下也不好解释。

品茶过半,上一代鬼谷子发话,要看小辈们的纵横剑术。纵剑术自然是由盖思行出马,而到了他们这边,卫斐先看了一眼卫旻,又看了一眼他爹——卫斐知道按以往卫旻那争强掐尖的性子,必然是要由她出头的,或许他爹也更想让卫旻来,所以卫斐并没有动作。可是在父子二人都看向卫旻的时候,她一把就将卫斐薅起来推了出去。

在一个刚和她交完手的上代鬼谷子和一屋子最亲熟之人的睽睽之下,卫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握盏坐到了盖思言旁边,她说,“看我做什么,我不会使剑。”

流沙主人和赤练同时动作一滞,几乎被茶汤呛到,连白眼都翻不出来了。

上代鬼谷子听了她这睁眼说的瞎话,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女娃娃有意思!

不管一屋子人怎样诧异地齐齐看她,眼下卫旻就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坐在那里不动地方。卫斐只好让人去拿自己的剑。说心里话,在包括自己的爹和盖伯伯在内的所有人面前和盖思行比剑,压力已经够大了,现在还多了个鬼谷子太师父,他是真心觉得头大。他料到了会让他们晚辈比一场,但他以为自己可以逃得掉,这种事向来是他妹妹的最爱,她巴不得要和盖思行比剑,没想到因为那一句话,她非要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置气。

赤练在卫斐经过身前的时候扯住他小声问,“她又怎么了?你又怎么招惹她了?”

卫斐在爹娘双双质疑的眼神下头疼:我不是,我没有。真和我没关系。


总之盖思行和卫斐认真比了一场,期间战况相持良久也分不出高下,他的横剑术里融合了纵剑术的变招,盖思行的纵剑术里也透出了了横剑术的剑势。卫斐不是个胜负欲太强的人,想来盖思行也不是,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交换个眼神,便各让一招,做出个平手的结局,剑首皆离对方喉头半寸。

旁观的不能说全是明眼人中的明眼人,但大部分人都能看出来他俩故意收手的心思,但又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上任鬼谷子和纵横二人简单评价几句,也就过了。

连卫斐都觉得有点遗憾,这本应该是今天的重头戏,如果换做卫旻上场,可能会激烈好看得多。毕竟她往常和盖思行比试起来,都是剑剑狠招,她逼得紧,另一方就不得不使出全力。

看完这一场,上代鬼谷子老头倒是对卫旻生出些兴趣来,他也不在众人面前拆穿她之前在马厩前出过手的事,只是问她,“你当真一点不会么?你若是会,来和我比一场如何?”

卫旻给了台阶也不下,一口咬定自己一点不会。

卫斐对卫旻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在一屋子知根知底的人面前愣是梗着脖子瞎说,摆明了是不给自己父亲的师父面子。好在那鬼谷子老头也不会跟一个晚辈的晚辈计较,说笑了几句便过去了。


那一天下午,卫斐、卫旻、盖思言和盖思行,他们四就一个挨一个地坐在屋顶上,远远地看上一代鬼谷子和他的两个徒儿比剑,看他们打得天地变色,风云骤涌,平地起苍龙。

卫斐恍惚觉得他们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思言还没出生呢,他们三个小孩就坐在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看两个爹爹比剑。

眼下最叹为观止的应该是盖思言,对其他三个人来说,这种声势阵仗的比剑,虽说不是常见,但多年来也是见识过一些次数的。而且对于纵横剑术终极一式的对决和合击,除了远处得那三位,最有数的就是他们仨了。

他们三个看得明白,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思言讲解。

思言赞叹着,突然问,太师父到底是多大年纪?

卫斐、卫旻和盖思行顿时都卡壳了。

半晌盖思行开口,“我爹说,他刚入鬼谷的时候,太师父便是现在这幅样子,一晃这么多年也未变过,还真说不好是多大的年纪。”

卫旻大概是方才出过气了,好歹是不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儿了,闻言啧啧道,“盖伯伯刚入鬼谷的时候,那要比咱们现在还小一半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现在他们仨加起来,怕不是有……两百岁?”

思言:“那太师父他……”

卫旻盯着远处目不转睛地接话,“内功高深之人,很多都看不出真正的年龄,只要不受重创,内力不溃散,活得要比普通人长久得多,衰老得自然也慢得多。哼,要说这老头子自己一个人就有两百岁,我现在也信。”

说者无心,何况卫旻的重点都在那老头那里,她说的是事实。但卫斐却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好半天他才敢偷偷看思言,她依然是毫无异样,好像她心思单纯,什么都想不到一般。

他心里有万千句话想讲,但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咽下去,一股浓浓的苦涩涌上来。

从前也不是没想到过这种事,但他一直在刻意回避,不愿想,也不敢想。毕竟他们还都是年轻人,纵然提剑饮血,但在他心里生死之事依然显得遥远。

他从前觉得思言不知道,但现在想来,她那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就算从前没想到,现在也知道了。

或许,是他想要的太多了,他本来就得到了太多普通人不曾拥有的东西,他总不能事事都奢求。

可是这不是别的事情,他面对的是思言,怎么敢说,不奢求。


太师父不欲多停留,见过面了便走,人家大概多年来逍遥天地间,也不说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卫斐看他爹和盖伯伯的态度,也不像是多想留他。

到底是无法得知他们师徒一场,这么多年过去,还剩多少情份。

他想了一下自己的爹收徒儿的场面,觉得十分可怕。以他爹那个性子和教授剑法的方式,还是别收什么徒儿的好,不然那做徒儿得有多惨,感觉会在习剑的时候被搞死。他们作为亲生的,就算他爹要求得多苛刻多变态,也不至于真被往死里折腾。

夜里照例练武,待到卫斐结束了回去,卫旻还独自留在那里舞剑,金红的剑气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声声凌飒。

卫斐叹口气,不欲和她交流,也不知道因为她白天一口一个“不会”,后来有没有被爹爹叫去训斥。不过她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想必是不怕挨训的,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事务繁忙的爹压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早就丢在脑后了。但卫斐扪心自问,他还真就不敢。

卫斐进屋,思言在灯下写着什么,看他进来,让侍女送汤水进来,说是她亲自熬的,新研究出来的菜谱。

卫斐让她夜里少看书写字,容易看坏眼睛,又费神,伤了神夜里就又睡不好。

她便听话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托腮笑盈盈地看卫斐,说,“斐哥哥,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八』

对于盖思言来说那并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她不讨厌小孩子,她也没有什么超绝的剑术需要无止境地修炼,而她想努力给卫斐留下点什么。如果说能给他带来什么,留住什么,那么除了记忆,效果最显著的就是——孩子。

就算有一天她死了,死去很多年了,卫斐只要看见孩子,就不可能不想起她。

她知道自己注定要早走。即便她身体好了,不再生病了,那她也只会有一个普通人的寿数,而不像其他人——随着双胞胎兄妹的长大,赤练看上去越来越像他们的一个成熟妩媚的长姐,岁月在她的容颜上并未泛起明显的波澜。

就算赤练的内功没有修习鬼谷绝学而来的那样浑厚精纯,但流沙主人自然可以分她许多。

可这种方式在盖思言身上行不通。

当然盖思言劝说卫斐的时候用的不是这种理由,她的理由很多,有一条是:你看旻姐姐像是一个会当娘的人吗?她才不会。可是鬼谷绝学和流沙都需要传承啊,所以我们要有孩子。

卫斐很发愁,他还是担心思言的身体,本来也没多强健,刚刚好了没几年,要孩子想必是要亏损的。连他娘这种武功并不差的底子,都多少受了影响。

他没说不行,但也没有答应得很痛快,只是说希望再等等,来日方长。

但是有些事情吧,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家里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堂堂一个鬼谷传人,流沙少主,生来有由不得他的爹娘也就罢了,还有个由不得他的孪生妹妹,没想到找又找了个由不得他的女人,十有八九还会生出不知道几个由不得他的孩子。

你问卫斐他幸福吗?卫斐说幸福。

——————

刚刚得知卫斐和思言的第一个孩子存在的那段时间,流沙内部正在经历一场最大的旷日持久的战争。

——如果流沙内部还能有什么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并不难猜,一定是流沙主人和流沙大小姐之间的。

流沙主人独揽流沙的江湖大权许多年,从无第二人同他在权力分配这件事上置喙,而今竟然迎来一个,还是他亲自诚恳制造的。

卫斐从头到尾看戏看得都很开心。

而这场“战争”最终以卫旻的离家出走为终止。

卫斐觉得这也很顺理成章——卫旻不离家出走总不能是他爹离家出走吧。


卫旻离开的那天,盖思言刚刚诊出了自己的身孕,她只来得及告诉了卫斐和赤练,喜讯刚刚命人送回医庄。

然后卫旻就大步流星推门进来了,颇有点在气头上来势汹汹的意思。但进来走了两步,突然想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凶器,于是又扭头出去把烈阳剑丢在门外重新进来。

卫旻坐下,盖思言给她倒茶,她一口气喝个干净,盖思言再给她倒。

“怎么了嘛?”盖思言笑吟吟地,“你又和你爹爹吵架了?”

卫旻“哼”了一声,终于有些平静下来,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盖思言纠正她,“是瞒不过所有人。”

卫旻:……

这争端要说起来,断断续续也闹了一个多月,小的分歧接二连三,攒在一起越滚越大,争论不休,最终方才在流沙主人的书房里爆发了一场大的争吵。

她爹不妥协,她发现自己一点办法没有,卫旻最后摔门出去,回到自己寝殿收拾了东西,拿了剑就走。

她本来不想和任何人告别的,但经过小思言的住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以后不会再有了。”卫旻对思言说,“我不会再回来了。”

盖思言愣了一愣,但很快淡定了,“不回来那你去哪里?”

她知道都是气话,因此连劝都不劝,卫旻一天不回来两天不回来,但总有一天得回来。

“天大地大,哪里没有我的去处。”卫旻说。

盖思言知道自己不用提醒她,天大地大,哪里都有流沙的手下。除非她要隐姓埋名远离江湖了此余生,但盖思言知道这是自己亲哥的作风,不是卫旻的。


她如果能做到那些,就不可能和她父亲吵到那个地步。连盖思言都知道,他们父女之间紧张的关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盖思言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表现得很明显。哪怕盖思言和他们一家所有人都共处的时间并不多,她总是留在家里,其他人总是出去,相聚也许只是几顿饭,但她仍然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变化,她最擅长发现这种事情。

盖思言是流沙的外来者,但她融入得很好,融入得好一方面是因为她擅长窥探人心,一方面是因为——这里其实没有几个人,总共就那么几个作主人的,还经常不在家。倒是很清净。

她在不算很多的相处过程中去观察他们一家四口的关系,其实每个人和每一种关系她都可以理解,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比如卫斐和卫旻之间的关系,比如流沙主人和赤练的关系,比如卫斐和卫旻的性格。盖思言相信存在即是合理,家人之间各不相同,但又彼此共生。

卫斐总和盖思言说你旻哥在江湖多么多凶神恶煞人鬼共惧,但盖思言其实并没见过,她更多的是看见卫旻在家里的模样,她和家里人交往时的神情和语气,很容易概括:就是最受宠爱的小女儿的样子,谁的脸色也不懂得看,跟谁都不会小心翼翼。虽然卫旻其实并不能说比卫斐年纪小,算不上什么“小女儿”。

卫旻平日对流沙主人的态度要比卫斐对流沙主人的态度更轻松随便,因此一旦不轻松随便了,盖思言就知道有问题。

有趣的是流沙主人和流沙大小姐之间的矛盾,不仅盖思言不会为此担忧,连赤练和卫斐似乎都是一种“让我来瞧瞧你们最后怎么收场”的看戏态度,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而盖思言觉得这个狼窝自己进得十分满意,离远了看他们也许可怕,凑近了看每个人都有十足可爱之处,而且还非常令人有安全感,他们每一个都是说要护你周全就货真价实能护你周全的人。

所以盖思言并没有太认真看待卫旻要离家出走的决定,她换了个话题,把喜讯告诉了卫旻。

她说,旻姐姐,你要当姑姑啦,九十个月后就有小娃娃给你玩啦。

卫旻愣了一愣,看了看盖思言的肚子,也逐渐绽开了一个笑脸。

虽然她认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忘记一个名字,她把那个名字埋在最心底,那个人因为生儿子死掉了,再也看不到了。在卫旻看来那就是一种无谓的牺牲,或者说被迫的牺牲,而她甚至认为那个人的死亡自己也有份,是她的责任,她救人没有救到底。

卫旻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改变的,死亡让那个年轻柔弱的女子无法回头,也让卫旻无法回到过去。在那个女子死去之前,卫旻还不觉得只当流沙大小姐有什么不好,当流沙大小姐也一样威武霸气,不论是她的威武还是她爹的威武,只要好用就行。

但那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人生中历经的他者的死亡能改变你,让过去的你也跟着一去不返。至少卫旻发觉了这一点。而她不知道的是,许多年前有一位紫衣公子的死亡也这样改变了她的父亲,那位公子如果还活着,她应该叫他舅舅。

卫旻压下那些又翻腾上心头的想法,她冲盖思言笑了笑,说,“那你好好养着,想来他们会照顾好你的,用不上我来叮嘱——我走了——”

盖思言拉住卫旻,“你什么时候回来?”

卫旻轻笑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我不是说了么,我不会回来了。至少……”

她想了想,觉得话也没必要说那么绝,“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你只是在赌气而已。”这次盖思言决定说穿。

没想到卫旻承认得很痛快,“是,我就是在赌气。我还有什么办法?整个流沙都是他的,他想给就给,想收回去就收回去,随时都可以,我有什么办法吗?”

“我比卫斐这个…我比卫斐做过更出格的他不敢做的事情,结果也没什么用……你以为我能彻底摆脱流沙么,就算我想,也并不能。”

卫旻本来顺口想骂“卫斐这个怂货”,看在盖思言的面上,她把话憋回去了。

盖思言倒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她慢悠悠地说,“斐哥哥和你争,你要和他生气,他什么都不争,不和你一起同你们爹爹争,你还要和他生气。”

这话要是换别人说,就是在维护卫斐指责卫旻,但从盖思言口中说出来,语气却让人相信她只是在陈述一个被掩盖的事实,无关是非。

她笑眯眯地看着卫旻,“旻姐姐,你不了解斐哥哥,他也不了解你。没什么事是平白无故变成这样的,都是因果。”

卫旻被她看得突然没了脾气,她伸手轻轻捏一把思言的脸,说,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走了,你注意身体,好好养胎。

她走到门口,突然听思言在后面叫住她,“旻姐姐,等到孩子出生了,你总得回来看看我们吧”

卫旻站住脚,想了想,说,“好。”


卫旻说不回来果然不回来。而她掌管的所有分舵、情报暗线、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和能在各个分舵支出银钱的特权都被迅速地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她等于手里什么都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混迹江湖。但对流沙这边来说,她彻底杳无音讯倒也不至于,她在江湖里有名,走到哪里岂有打听不到的,何况流沙到处都有线人,如果想获得她的消息有的是办法。

就算卫旻没办法拿流沙的钱,她也绝不会愁没银子花,江湖里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儿多了去了,像卫旻这样的,只要她放出话肯做,别人都要主动给她开天价,花巨款给他们自己脸上贴金。流沙的一切特权都可以从她这里收走,但有些东西是拿不走的:她的名字,她的名气,和她的武功绝学。只要这些在,江湖里永远有人想追随她。

但流沙总舵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卫旻的名字和“大小姐”这个称呼,别人是不敢提,赤练和卫斐倒也不给她说情,他们两个不是太了解卫庄就是太了解卫旻,知道早晚会有一个人先让步,但是谁就说不好了。

卫斐只是好奇那天书房里他们到底是争吵了什么,竟然能变成这个样。

这场大戏确实有点好看,卫斐是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爹能和卫旻搞成这个地步,因为回首过去那二十几年,卫斐都觉得和卫旻相比自己像是捡的。程度可能没那么夸张,但举个例子,小的时候,同样犯了错,爹爹不罚他会让他感觉是因为太忙了没空管他,不罚卫旻就让他感觉是爹爹更纵容卫旻。

或许只是他儿时的错觉。但就凭卫旻能去和他爹争吵这件事,他就做不到,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做到。

连赤练都不怎么上心这件事,卫斐更不会太上心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什么空闲去想别人怎样,盖思言害喜严重,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喝口水都要吐,卫斐和赤练哪里有心思去管独自漂泊在外的卫旻的死活。

搞不好最关切卫旻在外动向的反而是流沙主人,卫斐想,因为卫旻现在真真一个人手都调不动,流沙紧急情报的暗线都对她关闭了。固然她自己武功高超十分能打,但如果真有仇家趁此联合了成群的高手来围攻她,她也绝对讨不了好。卫斐寻思流沙主人总不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当然卫旻也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她作个闲云野鹤隐居于山水之间,从而不被人发现,第二种是她自己召集江湖人士搞出一个新的帮派。卫斐猜测她很更可能选择后一种,但那段时间卫斐一心扑在怀着身孕思言那里,他当真不知道卫旻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也没想着偷偷和她取得联络。唯独有几次听到她的名字,还是从盖思行那里,盖思行来看望他妹妹,提过卫旻几次,但听着话音,他们两个也没有总是在一起。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四个月过去……流沙里变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叫卫旻的人。虽然曾经她在这里是那样的不可忽视。


——————

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在那年冬天,接近岁末的时候。这让卫斐很是担忧,本来思言体质阴寒,平日里就手凉脚凉,一到冬天更容易生病,在隆冬生下孩子对她来说也许更要受苦。

但是孩子他要出生,你总不能拦着,卫斐、赤练和端木蓉只能尽可能地把一切都安排得仔细,照顾得周到。

自打思言有了身孕以来,卫斐就没有再出过远门,最多做三天往返到家的事务,到了中后期他就再没出去过,一直在家里陪着思言。思言有了孩子之后,端木蓉不让她再回医庄了,医庄都是病人,病气太重怕沾给她,所以她一直在流沙里住着。卫斐怕她身上不舒服心情又寂寞,就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他已经不去想他爹会怎么看他了,爱怎么看怎么看罢了,而每次遇见,他总觉得他爹对他也是一副“随便你吧懒得管你”的态度。

他本该是江湖里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风流少年,一剑荡八方一顾惊天下,崭露头角时便可俯瞰江湖肖小,而他曾经确实是这样的人。但谁也未曾想到会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孩而留驻一隅。

盖思言有留住他的力量,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内心才能获得真正的宁静,他自然可以为她放弃那些本来就无甚值得留恋的东西。

而卫旻依然没有回来。

虽然以往她也不会在家里待太久,但隔上十天半个月总是会回来的,即便不回来流沙总舵里也总是充斥着关于她的生活气息,小侍女们还惦记着她,盼着她下一次回来的日子,膳房的大厨还在研究新的可能会符合她口味的菜肴,新上贡的宝贝玩意儿总有人想着要让她先挑。她趾高气昂的朗朗话音仿佛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它们都销声匿迹了,若不是她的寝殿还坐落在那里,她仿佛没存在过。

也许所有人都以为她过不了三个月就会自己回来,但半年过去了,大半年过去了,她依然不肯主动送回来一个消息。不是失踪了的无声无息,而是你明明知道她就在那里,甚至知道她从流沙总舵附近经过,但她就是不肯进来一次。

卫斐甚至开始怀疑,那场书房里的争吵是不是最后吵到了父女两人扬言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而八九个月过去之后,卫斐觉得连他爹这么沉得住气这么精神面貌稳定的人都透露出了一丝异样,看上去满脸都写着他心情不悦。

卫斐甚至动了让盖思行去劝说卫旻的心思,如果谁还能和她联系上并劝得了她,想必只有盖思行了,他们俩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那点事儿,至少卫斐和思言都知道。

但思言却说,旻姐姐很快会就回来了。

卫斐问她为什么这么说,思言说,因为她答应我了,等孩子生下来了,她会回来看我们。

孩子的确过不了多久就要出生,这时间是有准的,差也差不了几天,但说实在话,卫斐不是很相信卫旻能因为这个回来。


盖思言把儿子生下来,一声都没吭。她反而觉得没什么,忍痛是她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从她记事开始,无数个白天到黑夜她都是那样安静的和体内的痛苦共处。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痛苦无法承受。

结束之后,赤练出来,眼眶都忍不住有些泛红,连她都觉得思言那个孩子能忍得可怕。因为她没法不回想起当年她生兄妹俩的时候,怕是叫嚷得整个流沙总舵都能听见,最后还把某个人的手咬出了很深的一圈牙印,鲜血淋漓。

而卫斐好不容易从一堆团团转的女人中钻到思言身边,他跪在榻边去握她的手。思言甚至还能勉力挤出一个微笑,她气若游丝地说,“好疼啊,斐哥哥,这次真的好疼啊。”

卫斐好像看见她流了一滴眼泪,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她哭。

他双手握住她冰冷汗湿的手,覆盖在自己眼睛上。



『九』

冬日斜阳将傍晚的光影拉得格外长,黄河封冻了,水面一片萧瑟。酒家在河岸边,坐北朝南,是街上最高的一幢,顶楼大抵在夏天能看到一段好风光。但深冬无人想临窗眺望,因此此刻虽在饭时,顶层也只坐满了一半的人,嘈杂的饮酒交谈声不绝于耳。前面有个唱小曲儿的姑娘跪地一边抚琴一边展喉,想是唱得一般,也没几个人认真听。

但过了一阵便有一伙外貌粗犷的汉子叫住那姑娘,让她到案前来。她不敢拒绝,过去了又被问能不能喝酒,不得已陪了几盏,那些汉子却不肯放过,变本加厉地动手动脚起来。唱曲儿的姑娘见势不妙,不禁吵嚷得大声了些,引起了其他食客的注意,但一时却也没什么用,有些人离得远没注意,有些人注意了也只当是平白无奇的小事,何况江湖上行走,不知对方底细,也不好多管闲事。挨她最近的肥头大耳男子知道她是故意要引人注意的,便有些火了,死掐着她的脸不让她开口,油手使劲往她领口里探。

卫旻翻个白眼,见四周无人愿理会,只得把筷子一拍站起来,径直走过去,提溜起那胖子的后领,不顾其嚎叫挣扎拳打脚踢,一句话没讲,两步拖到窗边,一手将那窗格一抬,一手把人往窗外一丢。那胖子从四五层楼摔下,一声长叫,就再没了音,想是不死也废了。

满堂登时静寂无声,所有客旅之人都看向了这边。

能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之人还是有的,但通常能不多得罪就不多得罪,能劝则劝,能解围解围,制止则已。一上来就直接把人往死里搞的,大家还没遇到过,因为这不像行侠仗义,更像行凶。

卫旻扫都不扫一眼,也不看那群壮汉,众目睽睽下回到自己的位置,只冲着那个姑娘,用指节敲敲桌案,“来,你过来,陪我喝两杯。”

她一开口,那群汉子和一众宾客皆哗然。

卫旻向来身着男装,内里穿裹胸,只梳一个高马尾,她长得又高,只要不被仔细盯着脸端详,行走间让其他人将她认作男人不费吹灰之力。但她不能开口,卫旻自己很是无奈,她父兄皆是男人里的低沉的音色,偏她嗓音清脆透亮,怎么压也压不成男人的声音,一说话就露馅。

那伙人中有两个奔下楼去寻那不知死活的胖子,其他人统统携了长刀围过来。

众人议论纷纷,那个唱曲儿的姑娘想是见的人多了,练出些眼力,看出卫旻比欺负她的那伙人本事要大,怯怯地一点点躲到她身侧。

这群男人逼近过来,用刀尖指着她们两个喋喋不休,长得还甚是丑,卫旻简直一眼都不想瞧,但不得不听他们嚷嚷: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为何无故害人!”“你可知我们是谁?岂是你能动的!”“杀人要偿命!我要送你们两个女的一起上路!”

——求你们了,那就快点动手,说这么多废话作甚。

卫旻慢条斯理地夹菜,倒酒,半天才开口:“不为何。心情不好,看他不顺眼。”

结果他们还在叫骂:“如此行凶,天理何在!”“报上名来!”“敢害我千刀门的人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等等。

卫旻心想,我要真想行凶,你们哪有功夫喊这半天狠话,不知道江湖里屁话多要命么。还千刀门,怎么不叫万剐门。

她眼皮一抬,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正脸,“既然也是江湖中人,名我就不报了。想死的留下,不想死的滚。”

对面几个五大三粗赤膊带刀的汉子突然都愣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剑,对峙了片刻,最终领头的中年男人回头和另外几人交换了眼神,冷哼一声,义愤填膺地走了。

唱小曲儿的翠果姑娘不敢看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也不太敢看对面的……姑娘。翠果还是很怕她,虽然她刚才出手帮忙了,但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卫旻见她还是怯怯地,给她面前摆一个空碗,“想吃就一起吃,我请。”

翠果不敢吃,低着头偷偷看她,说,多谢女侠出手相救,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卫旻轻笑一下,说,没什么,侠就免了。

她没那么多话,简单问了几句对方的情况,也无甚话可谈。翠果依然心有余悸,她问,那些人还会再来找我么?我怕他们再折回来。

卫旻微微皱眉说,“应该不会了。以后若还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就说你认识——”

她话说到这突然卡壳,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下去,“你就说你认识流沙卫旻。”

她心内对自己发出了一声嘲笑:到头来还是这个名头最好用。

现在的流沙卫旻难免有些徒有其名,城内就有流沙的据点,如果和往常一样,她根本不用跑到这里来落脚。这个事说出来别人难以相信,流沙所有分舵、暗桩和钱庄现在都拒绝对她开放。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十足滑稽。

卫旻仍然有点自嘲地想,如果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遇到现在的情况,那她最可能做出来的事是——设法干废几个自家的据点,然后等着看她的父亲大人是什么反应。

可惜她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实在做不出这么幼稚的耍脾气的事——这和撒泼打滚没什么区别。

你越跳脚越搞出大动静,越证明自己的在意。

——————

卫旻确实心情不太好,因为她眼下在回家的途中。盖思行给她送了消息,思言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她当初答应思言了,现在就得回去看她和孩子。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自己该以什么方式什么态度出现在流沙总舵里,因为盖思行顺便善意地提醒她,流沙主人近日也在家里,她很可能会碰上。这个思考也让她觉得荒诞滑稽,因为她竟然有一天要思考这种事。

最终她决定在晚上偷溜回去,探望完了就走人,不让其他人发现。

从理论上来讲,流沙总舵被偷偷潜入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走禁林,就要绕到后山,避开密集的岗哨,闯机关毒瘴围护网阵,最终结果是被乱箭射死,被金蚕丝割死,或者被毒死。

但是卫旻十二岁的时候就发现了怎样偷偷关闭机关溜进溜出的技巧,虽然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必要,她那时候纯粹是闲得捣蛋。

卫旻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炉火纯青地避开了各处夜间行走轮值的守卫队,先摸进自己的寝殿。寝殿里一片黑,没有下人。但她点了灯却发现烛台上、榻上、案几上、衣柜上,都是干净的,没有积灰,连榻上的被褥都是清新柔软的。好像她前几天才住过一样。

她叹口气,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找了个蓄清水的地方洗了手和脸,才去卫斐和思言的住处。


一进房间就被暖意扑了个满脸,卫旻觉得对于他们这些有功夫在身的人来说,房间里暖盆放得有些过于多了,她在冬天也穿得单薄,一进来仍然觉得闷热。但想来是思言畏寒,又刚生过小孩,自然要让室内热一些。只是卫旻都有点心疼卫斐,因为他要在这里成日待着。

照旧把剑丢在卧房门外,她走进去,卫斐果然也觉得热,上身衣物都没穿,看见她十分惊讶,思言躺在榻上,见她进来就费力地欠身,露出个甜甜的笑脸。

卫斐摁着思言不让她起来,卫旻也几步走过去。思言得意地冲卫斐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旻姐姐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卫旻淡淡笑了笑,其实有些心疼,因为思言气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虽然她笑得很发自内心。

然后卫旻看见了那个小娃娃,太小了,刚出生三天,像个皱巴巴的小怪物。他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小拳头只有栗子那么大,放在小脑袋的两侧,端详一阵就觉得有点可爱。卫旻看着,忍不住嘴角越来越上扬。

思言让卫旻抱抱小娃娃,卫旻看了半天,有点心动,但最终没敢下手。卫斐在一边说,太小了是吧,我也是今天刚敢抱他。我看你还是算了,一贯没轻没重的。

卫旻回头瞪卫斐一眼,思言就看着他们笑,然后拉过卫旻的手说,“娃娃现在睡了,姑姑见了他,可他没看见姑姑。等明天他醒了睁开眼睛,我再叫旻姐姐过来看他。”

明天。卫旻叹口气。她知道思言什么意思,这个人精儿猜出了她连夜就要走,这是故意在留她。

她也不遮掩,把话直说,“我是趁天黑从后山潜进来的,看过你们我就放心了,我一会就走。”

卫斐闻言实在有些忍不住,说:“卫旻你适可而止吧。回一趟家竟搞得跟闯敌营一样……我也是不明白了。你和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么?没有吧。何必这样呢,这都多长时间了?”

卫旻罕见地没张嘴就和卫斐对呛,只是沉默。

卫斐叹口气,“他就算嘴上不说,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总归要念着你的。你去给他道个歉,稍微低个头服个软,不就好了吗。非要一直这样?有什么好处?是为了什么?”

卫旻无言以对。为了什么,有什么好处。她也不知道。她在心里承认,如果她手下的分舵、属下和她所有的权限没有被收回去,她不会僵持这么久的,大概气消了就回来认错了。可在发现自己变得一无所有的那一刻,她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愣住了半晌。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她知道自己彻底没办法回去认错了,这种情形下回去就是证实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卫旻回过神来,完全不想解释什么,而且到了该就寝的时辰,她看思言也有疲倦之色,于是摸摸她的脸,起身说,我走了。

思言仍然说,“那明天等小娃娃醒了我来叫你看哦。”

卫旻笑笑没应答。卫斐却说,你连娘都不见吗?娘也是想你的……行,就如果你今晚就要走,别走太远,我明天去见你。

卫旻奇怪道,我有什么好见的?你不好好在家照顾思言和你儿子,见我做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卫斐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道,这都是作的什么妖。

他是想和卫旻谈谈。他本来是一心看热闹的,看了这么长时间的热闹,但是他突然看不下去了。大概在他儿子即将出生之前,他发现自己就看不下去了。

——————

卫旻提剑走在流沙庭院里,逐渐放慢了脚步。她本来是坚决的,所以去看思言都带着剑,准备从他们的寝殿出来就直接离开。但是现在走在这里,熟稔的气息漫上心头,她一时间竟有些留恋之意。夜色浓郁,四处也无人,她放任自己闲庭信步,心头却愈发茫然孤独。

难道真的要这样吗?就像卫斐质问的那样,有什么好处?为了什么?意义又何在?

她固然能够自己拉来新的人手,建立新的组织,她也能够让它的规模越来越大。可是,那都不是流沙啊,怎么能和流沙比。

更不是家。

她大概知道卫斐想找她说什么。可难道我就开心吗?我也会难过啊。她想。

卫旻难得满怀惆怅,心神飘散,走到长廊的转角处,她一转过去,就撞见了迎面而行的——

流沙主人。

这就太过于尴尬也太过于因缘巧合了。



——满怀惆怅这件事真的不适合我,因为不知道要惆怅出什么惊吓的场面。

——我现在跑路还来得及么。

——我现在从这跳墙他会把我抓下来么。



卫旻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是在完全被发现的情况下撒腿就跑更尴尬,还是留下来更尴尬。

她思索的结果是不要撒腿就跑,因为这会显得她脑子不太好。

于是她站着没动,她爹也站着不动。她不开口,她爹也不开口。

卫旻又觉得荒谬了,她和她爹为什么会有这么尴尬的碰面。她甚至希望她爹赶紧把她痛斥一顿,这样至少不尴尬。

可是两个人都在沉默,站在深冬扫过回廊的冷风中,像两个对峙的人。

就算她长得足够高了,她爹仍然要高她一头,站在她面前,带来一种不可抵抗的压迫感,她眼下才发觉。可是小时候她怎么不觉得呢,明明那个时候她更矮,矮到只能拽着他的衣角走路。

流沙总舵里许多矗立不动的事物都见证了她的长大,比如这条长长的曲折多弯的回廊,几乎每一个年龄的旻儿都在它上面奔跑过嬉闹过。就在这条回廊里,甚至是相近的位置,时光倒回去二十几年,她还拽着他的衣角,撒泼耍赖地要抱。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句话都没有。

卫旻突然觉得有点冷,她终于觉出这个冬夜的冷意来,北风顺着廊檐溜进来,灌进她的鼻腔,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和悲伤,心里沉得要坠下去。

她爹终究什么都没说,不再相对而立,他从她身侧走过,长袍比夜色更深一层,衣摆被寒风带起又落下。

“爹。”

卫旻实在没有忍住,在那一瞬间转过身,轻轻叫了一声,睫毛眨了眨。

流沙主人也转过来,语气带着嘲讽,“我以为你连一声爹都不会叫了。”

卫旻低头不语,想不出该说什么,两个人依然是沉默。

半晌她爹又转身走了,走出几步,见她还在那里站着,说,“原来你负责的那些,再加三个郡的新分舵,还有你之前提的,淮水以北的情报总脉密钥,我看你是都不想要了?”

卫旻眼睛一亮,一跃而起去搂她爹的胳膊,“爹——”

她像从前那样拖长了语气,但声音很轻,“我就知道,爹爹对我最好了。”


『十』

卫斐反思自己,不要没事跟着瞎操心。

他就该一直看戏,动什么替他们着想的心呢。

你看他娘,从头到尾气定神闲事不关己,完全不焦虑,好像早就知道最后的结局。或许他娘比他更深入了解那两位奇父女吧。

卫斐完全不知道那晚卫旻离开后是怎么个情况,第二天清晨他惊奇地看到他爹和卫旻在比剑,午膳的时候卫旻又坐在了席边,一边吃饭一边和他爹商议新建立的那几个分舵的具体事项,说来说去都很一拍即合。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卫斐脑子和情绪都简直跟不上这个事态的变幻速度。

只能说赤练和盖思言料事如神。

小娃娃白天睡醒的时候,卫旻特意又过来看了。和思言一起讨论了半天娃娃的小名,思言说,小名要普普通通的,好养活,就叫小龙好了。大名让卫斐来起。

卫旻还和思言说,就生这一个算了,正好是男孩。

卫斐呛她,什么叫“正好”,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你来说好意思么,怎么这么不要脸。卫旻一脸嘲讽:大多数人不都是这么想的,难道你不是么?我以为你也是呢。卫斐说来来来咱俩出去打一架我想打你很久了。

思言很开心地抱着儿子看着他们俩吵嘴,然后笑盈盈地说,以后还要生个女儿呢,斐哥哥心里肯定也还想要个女儿。

卫斐想反驳,但半天也没反驳出来,感觉自己的未来是可想而知的喜忧参半。


卫旻终归在家里待不了多久,没几日又风风火火兴高采烈地动身去新的分舵一线当老大去了。

流沙书房里,赤练趁着四下无人,给卫庄递茶的时候凑近了过去,而边吹拂香息,红唇开闭,说的却是,“你不多留她在家里几天么?她这么久都没回来。”

卫庄并不躲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说,你怎么不留她?

赤练轻笑,“好像能留住她一样。而且若是你想让她多在家里待几天,偏让我去说,我可不帮你这个忙。”

卫庄哼一声,没说话。

赤练把尖尖的下巴搭在卫庄肩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娇艳神色,她调侃道,“怎么样?你现在后不后悔?我当年就说了,还是娇娇弱弱文文静静的小闺女好,又贴心又不乱跑。旻儿小时候疯来疯去我们没太上心管教,你看现在,管不了了吧,连你都得让她三分。”

卫庄心知赤练在调笑,遂捏着她的下巴,“有趣。说得好像管教她就能让她改了性情一样。不如问你自己,你就只能生出她那样的。”

“怎么能这么说,这可不能尽是怪我……”

————

第一个儿子小名叫小龙,大名叫作卫怀璋。

几年过后他们又有了个女儿,小名就叫宝儿,大名叫卫含瑜。

名是卫斐取的,反正都是宝贝。

卫旻倒是出人意料的很喜欢和小孩子玩,把她多年前擅长的精纯的调皮捣蛋技巧倾情相授。

她不回家则已,一回家就要拉着小龙穷折腾,天天带他飞。

赤练看得头疼,在大家都聚在一起用膳的时候,她对思言说,“等到宝儿长大了,你可让她离你旻姐姐远一点,要不然被她带成那个样子,麻烦可大喽。”

卫旻一脸无辜:我又怎么了?

于是思言便偷偷抿着嘴笑。

他们的第三个孩子是男孩。卫斐和思言商议过后,决定让这个儿子同思言姓。姓盖。

他们都看得出来,盖思行和卫旻,这两个奇人就只能这样了,不会更远,但也不会更近了。

所以他们让那个儿子姓盖,甚至让盖思行来给他起取名字。

盖思行倒也不推脱,他很快就取好了名字,他给孩子取名叫,盖闻涯。

他把这个名字告诉大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半天,只有最不懂看人脸色的卫旻说,盖思行,你别是脑子有病吧。

卫斐捂住了脸,思言还在微笑。

总之这个名字不错,特别具有盖思行的个人风格特色。

盖思行明白卫斐和自己妹妹的用意,心内感激,去找卫斐喝酒。卫斐说,你能和卫旻搞到一起去,这么多年,着实不容易,我是发自内心佩服你。但是吧,我也心有疑惑。

盖思行说,你说。

卫斐说,你不会其实喜欢男的吧,因为我怎么看卫旻都像个男人。

盖思行:………………

他忍之又忍,没把卫斐打一顿。

他想,其他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十七八岁的旻儿的娇艳,少女圆润饱满的脸庞,修长玲珑的身体,向上微微嘟起的嘴唇,骄纵霸道又天真稚气的神色,还有为他红过的眼圈,为他在眼睛里含过的泪。

可惜容颜尚未改变多少,她也终究不再是曾经的少女旻儿。她不可能再为他含一滴泪水了,她最终会变成一个一滴泪也不会有的人。鬼谷里那个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夏日,连同少女时期的旻儿一起,最终封存在盖思行的记忆里,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

他审视着那颗心底的琥珀,抬起头来,便是现在的那个的卫旻,还是一样美艳与英俊共生的面容,握着她的剑,眼中是冷静到有些冷酷的神情,语气带着些不耐,对他说,“我走了。最近无事不要联系我,忙得很。”

—————

盖思言后来有一天问过卫斐,她说,你有一把世间难得的好剑,你继承了天下无处其右的绝学,你有一身那样厉害的功夫,却因为我,放弃了那么多施展他们的机会,你不觉得遗憾么。

卫斐纠正她:不是放弃,是放下。

“记得我娘曾经对我说过,天下第一个用剑的人,一定是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上百年过去了,剑术发展得越来越高超精绝,但我们不能忘记剑最初的目的。”

那是赤练在卫斐和思言大婚前一天夜里对他和卫旻说的。

“我深以为然”,卫斐说,“剑是凶器,一面是杀戮,一面是守护,在有些时候,杀戮和守护不得不成为一件事。比如说你父亲,他为了保护一个小孩,曾经一人一剑对敌三百秦军。但剑和武功都是方式,而不是目的,如今已不是过去的年代,我不用它们就可以保护你和孩子,那我就不用。但如果有一天我必须提剑饮血才能保护你们,我也绝对不会有任何差池。”

“旧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思言笑着看他,“而他们在那些我们还不存在的旧岁月里保护了我们。”

卫斐叹气:你聪慧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非要问我的,你只不过想听我说出来罢了。

思言去搂他的胳膊,“是的呀,斐哥哥。”

其实盖思言也有一把剑,是未开刃作装饰的女子佩剑。因为轻巧又好看,所以卫斐见到了就买来送给她。平日用来比划几下,强健身体,还是够用的。

这把剑是思言二十岁的生辰礼物,卫斐送给了她,说,剑圣的女儿总得要有一柄自己的剑。何况咱们四个晚辈里,我们三个都早早得到了自己剑,无论如何你也应该有。这把剑还没有名字,你来给它命名吧。

思言想了想,说,那就叫做“兰因”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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